亓官命人将这里清理干净,又将关守换得了自己人来,并未上前,遥遥向湛冲行了一礼,便又带兵去了。
“请吧,燕王殿下。”
世都大笑着一把揽过湛冲肩头,冲他挤眉弄眼小声道,“是不是看不起我?到我那里还能短了你的女人?这还需你自己带?”
南漪无措地跟在他们身后,见前头二人勾肩搭背,热络非常,怎么也想不出,原本刚才两人还剑拔弩张,如何就成了老友叙旧?
他们仍乘来时的那辆马车,上车后,各自都沉默着。南漪还未从方才的那一幕幕血腥的画面中走出,而他也似乎心不在焉,半晌无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他道,“怕吗?”
南漪下意识抬头看他,见他领子出锋上还沾着血迹,如何不怕呢?她的天地原只有青苑,那样小小的一方,她的困顿失落常常很清浅,从未这样直面过残忍杀戮,他们之间,本就隔着千山万水,天堑鸿沟。
那双水目中盈满着不知所措,似乎他的问题难以回答,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吓到她了,他原本可以不让她经历这一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希望她能看到自己常常要面对的这些,他的天地从来都不曾岁月无波,只有数不清的尔虞我诈,刀光斧影。
他问完这一句就开始后悔,伴随着沉默的,是愈发的懊恼,到最后,甚至希望听她说是的她就是怕了,如果是那样,那么这段时间渐渐失控的某种情绪便可以扼制,一切都将回到原点,也没什么不好。
直到这一刻她的手还是冰凉的,她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沉沉点了点头,然后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暗,他似乎笑了下,很快又垂下眼睛,再不开口了。
第0056章 第五十六章 不悔
南漪将方才发生的那一幕幕,从头至尾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想起早前他下马车前与自己说的那些话,很显然,他早已筹谋好了一切,只待那人自投罗网,可见其心机之深沉。
相比来时路上的轻佻浮浪,这会儿他竟难得的沉寂,也许是经过了一场生死,也许是累了,只静静靠在那里,闭目不语。
她注意到他搭在膝头的手上还满是干涸的血迹,在那霜白的衣裳映衬下,显得越发惨然,默然看了会儿,微微叹了口气,犹豫半天,还是从茶案抽出织锦,拿茶水沾湿了,靠近了他,卷起织锦,垂首擦拭他的手背。
他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会为自己净手,方触上的一瞬间,下意识避开去,等睁开眼睛看清她手上拿着的织锦,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收了收拳头,虎口指缝间一片涩滞,犹豫了下,还是摊开手掌缓缓递给了她。
柿子黄的织锦一寸寸拂过他的掌心和指间,沉水微凉,渐渐拭去了热血的温度。
他悄悄侧目,见她捧着自己的手擦得仔细,一颗心伏了又起,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只是心头漾着一股不甘心,至于不甘心什么,似乎又说不清道不明。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
那裹缠着织锦的素手一滞,并未开口回答他,又继续擦拭着。
“今日我若不杀他,死的那个就是我,他不会让我活着离开。”
是啊,方才那些人的眼中藏着快满溢的杀意,这连她都看得出来。
他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似的,“六年前在金沙谷,是我把他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我身边的这些近臣,都是跟随我出生入死多年的耳目股肱,祸起肘腋,最初我也始料未及,一个人再周全,也不可能事事洞察纤毫,我也一再给他机会……”
他的声音渐次弱下去,整个人都显得暮霭沉沉,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低落。
“到底是谁要害你?”她看得出,他虽然身为权贵,可身边危机四伏,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听见她这样问,起先笑了下,可渐渐就笑不出了,经年的如履薄冰,日日殚精竭虑,数不清多少个无法入睡的夜晚,他像一个禹禹独行的苦行僧人,茫然地在尘世间修行,何时才能大彻大悟,没人点化他。
他收紧手掌,把那锦缎和她的手都含在里面,深深望着她的眼睛,也不知希冀从里面找到什么,“是谁都无所谓,反正都是些不相干的人,刀剑加身,伤的无非是皮肉,那些手段,要不了我的命。”说着他苦笑了下,“只是有时候,不知道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你不是也说过,想要杀了我么。”
她愣住,想了想,那时候他说想杀他的人很多,无妨再多她一个,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他松开她的手,抽出锦缎自己擦着,并没企图她回应他什么,却忽然听她小声说道,“那时候……我是真的想杀了你。”
她平生未见如此可恶的人,如果当时她手里有柄匕首,她会毫不犹豫刺向他。
闻言,他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后从靴子里摸出一柄短刀递给她,“你现在也一样可以。”
她见他神情肃然,丝毫不见平时嬉闹的玩笑意味,一时无措地看着他。
她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他便将短刀硬塞进她手里,双手捏住了,盯着她的眼睛沉声说,“我自认未有做过对不起李冀之事,他为了前程利禄背叛我,我都可以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我曾对你不住,自然更该给你机会,今日若你杀了我,咱们之间的恩怨也一并勾销了罢。”说着,拉住握刀的手凑近自己胸口。
“你一生向善,行的都是治病救人的手段,杀人你肯定不及我在行。”说着抚上自己的心口,“你若力气小这里扎不透,脖子也是一样,找脉搏你总不用我教了。”
南漪心里聚气无名火,几番欲丢下短刀却被他死死攥住了,也不知今日他撒的什么疯!
“放开我!”
他明明笑着,可那笑里却蕴着一丝无望,“你们不是都想要我的命么,若是死在你手里,我倒还甘愿些,也不必心慈手软,不妨告诉你,对于你,我从来都不后悔,便是再重来一次,百次,千次,我还是会那样做!”
第0057章 第五十七章 宕泉
怎么会有这样可恶的人呢?难怪那些人要杀他。南漪愤恨的想。
她挣脱不开,他执拗的让她做个了断,她今日见了太多鲜血和杀戮,再不想与他争论这些,可又身不由己,几番对抗,不由气的抽泣起来。
不想他却渐渐松了手,短刀滑落,她恼恨得抬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犹不解恨,扑上去,也不管什么地方,直照头脸胸肩胡乱一通抽打,他却一动不动,任由她发泄。
一直到她再无力气,双手揪住他肩上的衣裳,急喘着瞪他,他才一把锁住她,牢牢钳在怀抱里,她推不开他,心里那股子勃发的怒火还未泄净,又一口咬在他的颈根处,这回下了死口,很快嘴里就弥漫着一股血腥味道。
他任由她发泄,脖子上那点痛楚比起他曾经经历的那些,似乎都不值一提。
最后还是南漪咬酸了牙关才慢慢松开嘴,只见他脖子上已渗出斑斑血迹。
直到最后,她完全瘫在他怀中,任他紧紧抱住,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
马车在路上跑了半天,一直到月升时分,才驶进宕泉城。
两人后来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停了,他才动动僵直的身体,俯身出去了。
南漪心里还憋着气,沉了会儿才钻出马车,本以为他们又回了遂宁,可出来才发觉,自己竟到了一个从未踏足过的地界,鸠里部的王都宕泉城。
见他仍站在马车边上,连忙避开,寻了个空挡就要跳下车来,不想却又被他上前一把抄起抱下来。
只因她还作男子装扮,这一举动引得旁人侧目,虽不好直目细看,但探究的眼神,暧昧的神色,还是令南漪红透了脸,刚落地就慌忙推开他,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湛冲看看她,未说一字,面无表情地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