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子虽不大,布局功用却一应俱全,假山后连着精巧的水榭,里面藏书颇丰,天文地理,堪舆医药,县志话本,无有不藏。南漪自从发现了这处琅嬛,便一头扎进去,不必应付湛冲的时候,几乎全都粘在此地,流连忘返。
这日晌午,她正聚精会神研读一簿西南本土的地方药典,一个小丫头走进来与她道,“姑娘,我家珍姨娘前来拜会姑娘,这会子正在明堂等着了。”
南漪闻言抬头,只觉得莫名,她知这里本是郡守府名下的别院,如今给他们暂时落脚安顿,可她一个坐困囚城之人,怎么会有人上门来看望她?
“哪位珍姨娘?”南漪纳罕问道。
这小丫头原是陶谷丰府上外院伺候的,这回临时拨过来应个急,年岁尚小,还未近身侍奉过女主子,如今正巧领了这差事,过了回大丫鬟的干瘾,又因来前儿管事的特意嘱咐了,叫她伺候人要眼尖手巧嘴灵,便倒比之前更尽心些,却也因年少,还不太懂某些规矩,又因到了这里,伺候的这位姑娘大度又性善,从不为难她们,好说话的很,难得与她过问些什么,如今好不容易问到自己,便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往外秃噜,“珍姨娘是我家大人的第六房姨娘,去年方入府的,别看我家大人年过半百,这珍姨娘倒与姑娘一般年少,平时也是极好说话的,从不苛责下人,所以姑娘不必烦扰,只管宽心去见她便是了。”
不说还好,这小丫头越说南漪越糊涂,便是她如今住着郡守的园子,可她身份尴尬,有些事本不可言说,这遂宁郡守的小妾此时来寻她,倒叫她摸不着头脑了,可人家既上门来了,也不能干晾着不顾,便起身理了理衣裙,又抿了抿发,领着小丫头往明堂去了。
还未走近,便远远见着滴水下站着一个侍女,那侍女也见着南漪她们,很快转身往抱厦去,不一会儿,便见一个身着妃色兰花纹罗裙的女子快步从抱厦走出,见她们朝自己这里走来,也快步迎上前去。
便如那小丫头所言,这位姨娘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却已梳起妇人头髻,一张满月银脸,逢人便笑来,眉眼弯弯,两人本头回相见,她端出来的神色倒似老友重逢一般。
南漪见状,心上莫名筑起高墙,心想便是有意巴结湛冲也不该从她这里入手,暗道待会儿只由得她去,自己以静制动便罢了。
珍娘走近,见对面那少女身穿一身月白对襟束腰襦裙,那细腰不盈一握,头上簪着样式老旧的银白素钗,耳挂一双羊脂玉兰坠子,再无多余饰物,素净非常,却袅娜聘婷,容貌姝丽,便是她一向自负美貌,也不由得泄了气去。
来之前陶谷丰只说这少女是那贵人带来的,也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名头,她想着既能让爷们儿随军带着到处抛头露面的,应该也不是什么正经女子,若不是那等下贱军妓,便是路上随手捡的墙花路柳,总不能是正经侧室,又听说年岁与她相当,便莫名生出些较劲好胜之心来,同非正室,但至少她也是那陶谷丰使了资银兑来的正经姨娘,便自觉高她一等,而反观这少女还作室女未嫁之装扮,于是越发打心底里瞧不上她。
这珍娘出身小吏之家,其父乃遂宁马苑录事,不过从九品的一个微末小吏,一年的俸薪也买不了她如今的一根珠钗,原本以她的出身,至多不过押宝撞运配个有才智的举子书生,可她自恃貌美窈窕,不甘与她娘一样许个平头小吏碌碌一生,便寻机凑巧勾搭上了那陶谷丰,日夜灌他迷魂汤,从而顺利入了郡守府,做了那半百老叟的第六房妾室,因着她年轻美貌,又正新鲜,陶谷丰十日里便有八日睡在她房里,于是越发自觉得宠,只想着若是能早日给陶谷丰诞下子息,后半生就算有靠了,于是越发缠住他,日夜把着不放。
今日得了陶谷丰的授意,明着是来探抚娇客,暗着则是使她来探探这女子底细。只因她心思灵巧,嘴甜面软,总是个易亲近的样子,便点了她来,她正巧儿想讨赏固宠,于是两拍即合,她扔了手中闲事便直冲别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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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4章 第四十四章 试探
珍娘先是自报了家门,又与南漪并肩往明堂里走去,热络道,“不知这园子夫人可还住的习惯?若有什么不周之处可千万告诉我才好。”
南漪听她唤自己“夫人”便知她意图,只淡淡回道,“多谢珍姐姐,这里一应都好的,还有,我也不是什么‘夫人’,姐姐叫我南漪就好了。”
南漪想这珍姨娘过来怕是得了郡守的差事,让一个妾室过来,那郡守也准是当她是湛冲姬妾,既不是正经王妃,盖没有使正头夫人应付她的道理,所以珍姨娘这声“夫人”此时听来便有些刺耳。
果然,珍娘佯装尴尬,干笑道,“哎呦,你瞧我,这……我家大人只与我说,燕王殿下此番携家眷前来,让我过来支应下,看看可短了什么,还有哪里不周到,我见妹妹天人之姿,便以为……哎,我这人心直口快一根筋,常常言不过心,还请妹妹别与我计较才好。”
边说着,边相携进了明堂,待落了座,丫鬟奉上茶来,南漪将她方才的话在心中又过一遍,心里头有些不舒服,却不显露,只道,“姐姐客气了,如今我落脚在贵府上,一应都齐全,还得请姐姐替我谢过郡守大人……和夫人。”
南漪故意停顿了下,又咬死最后二字,直直望向珍娘,果然见她唇角的笑容僵硬了下,可很快又如常,热络道,“妹妹才真是客气,此番殿下前来襄助,我们拜佛还来不及,哪里乘得起一句谢呢。”
这话却说的有几分意思,这竟是已将她与湛冲捏在一处了。
珍娘吊眼瞥了瞥明堂与内室处的一架屏风,只见那上面赫然搭着一束金钩玉带,分明是男子的贴身之物!她指尖捏着帕子掖了掖鼻子,挡住唇角那抹讥诮笑意,温声道,“妹妹自上京那等富庶之地来,想必到了这遂宁还不习惯吧,我长到这么大,还没离开过遂宁,也不知外面天地是何等模样,妹妹若是不嫌我烦,可与我说说?”
“姐姐怕是误会了,我并非来自上京,亦非出自燕王府。”几番推挡,南漪已明白她此来的目的,无非就是想探明她是个什么身份,与湛冲又是何关系,若自己一味回避,怕是今日不得罢休,而且她亦不觉得自己与湛冲的关系有什么可隐瞒的,既想通了关节,便又道,“我本是西且弥的女医,因着机缘巧合被燕王至于麾下,待日后,我还是要回弥国去。”
“女医,妹妹竟从医道?”珍娘这会儿倒有些惊讶,本来见她的样子,以为不过就是个以色侍人的,她们除了委身的男人的身份不同,并不觉与自己有什么异同,不想却是个活菩萨?可转念又一想,眼前这人年纪轻轻,又生的致美,哪里像那些粗布加身、不修边幅、成日与草木为伴的女医?有此一说,别不是有意隐瞒什么,又看了眼那一看就非凡品的金钩玉带,暗自腹诽,女医?怕不是只给燕王一个人瞧病,而且夜夜都瞧到床上去了吧。
珍娘懂得见好就收,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今日再探下去都有些越矩,她虽不承认自己是燕王的内眷,可明显他二人已有首尾,若自己得寸进尺一径地纠缠盘问,就怕她到时与那燕王吹枕头风,别再给陶谷丰惹来什么麻烦,于是又说了几句无聊客套话,便道了告辞准备离开。
南漪出不得外院,只在廊下目送珍娘走了,只觉无聊,与居心叵测之人相处片刻竟比整日看医书都要疲累,又反刍了遍自己方才所言,自觉并无什么错处,便懒得细想,只把这片段抛到脑后,转身又回水榭看书去了。
却说珍娘领着婢女往院门外走,虽见到外院的那些凉军,可只以为是领燕王驻地戍卫之责,并未多想。待走到大门口,车夫见珍姨娘出了门,连忙将马车赶至门前不远处,控着马儿停下来,刚搬来脚凳放到珍娘身前,众人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马儿疾行之声。
珍娘闻声亦望去,只见一群人策马疾驰而来,为首一人是个年轻武将,被风卷起的披风下,乃一袭靛蓝轻裘,很快行到正门阶前,轻喝一声勒住缰绳,那战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待马儿踢腾两下站稳了,那人翻身落马,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利落。
珍娘被眼前人吸引住了全部神识,忽然觉着自己心上被人狠狠拧了一把,竟有些心慌气短。
那人下马后便直冲院门去了,中途经过她身边,只见他目不旁视,步速极快,耳旁的簪缨冠带簌簌荡在风里。
第0045章 第四十五章 琅嬛
陶谷丰在正房屋里坐了片刻,听着自己夫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无非就是哪房又多支了银子,哪房又和谁拌了嘴皮,昏黄油灯下,对面老妻那张脸松松垮垮,或许因为不舒心,平日总拉长个脸,鼻翼两道死褶,他默然看了半晌,起身出去屋子。
出了门,同往常一样,又转回珍娘的院子去了。
一进门,见珍娘坐在桌前托腮出神,也不知想些什么,连他进来都没察觉,往常他一进来,她早就跟只花蝴蝶似的扑到自己怀里了。
站定了,故意清了清嗓子,桌前的可人儿终于看见他,竟肉眼见的微微怔了怔,下一刻才重又扬起笑脸,起身快步上来迎他。
陶谷丰任她抱住胳膊,宠溺地笑道,“在想什么那么出神,我进来都没发觉。”
珍娘扒住他不放,拉着他按到桌前坐定了,站到他身后,便如同往常一般,给他揉捏肩颈,才道,“妾没想什么,爷你今日倒是学那猫儿,怎地走路无声,突然出现倒吓了珍儿一跳。”
陶谷丰莞尔,想起心中记挂之事,问道,“你今日去别院,可见着人了?”
肩上揉捻的手停了下,才又继续捻着,只听身后那人声音平平,竟有些干涩,“见着了。”
“如何说法儿?”
“她自个儿说并非来自上京,是西且弥的女医,凑巧儿被燕王收于麾下的。”
“女医?”
珍娘又想起那山水屏风上的玉带,略带酸气地说,“她自己是这样说,可她房里分明有男子的贴身衣物,想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什么女医?我看就是勾引人的狐媚子,怕是医病都医到床上去了。”
站在珍娘的角度,只见陶谷丰半头花白,缕缕银丝与黑发相缠,那不是白发,而是岁月。
原先虽然偶尔也会膈应他近身,可她向来清楚自己所求为何,从未像今日这般,心头只漾着一个念头心有不甘。
她与那南漪皆是花儿样的年岁,为何自己便要年纪轻轻就守着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叟,而她
她又想起那个在门外见到的纵马之人,英姿勃发,气宇轩扬,那才是少年人应该属意的情郎啊。
陶谷丰起身,“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你歇息吧,今夜我宿在书房。”
珍娘送他出了房门,见他已不挺拔的脊梁,慢悠悠负手走远了,无声叹了口气,回身合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