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们不过相隔一条秦淮河,应天府百姓如何也没料到,这仗说打就打,老皇帝死了没几年,儿子和孙子就为了争权,闹得不可开交。听闻王师节节败退,三十万大军不敌燕王十五万人马,因而能逃的都逃走了,唯恐京师失守,自己反倒丢了身家性命。
大批百姓出逃,没有混乱也制造出了混乱,一时之间,应天府中人人自危。
“阿言,你还想不想去游历山海,遍访名川?”他的语气十分平缓,好像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季矜言摇头:“不可能的,燕王不会这么做的,那日在开福寺中我给他看过太祖皇帝的密诏,削藩是太祖的意思,不是你,或者卢孝诚想出来的。”
齐珩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温声说道:“郑公公和邝兆武会护送你出宫去,你们走水路先去明州,燕军士兵不谙水性,目前这条路是安全的,到了明州之后,自然有……”
“我不去!”季矜言不解,“齐珩,你若信得过我,你让我见一见燕王,我有话问他。”
“不必了――”他扶着窗沿,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自在:“四叔正是看懂了皇爷爷的意思,才会举兵南下的啊,‘削藩王,保江山’从来都是留给下一任君主的,无论是谁即位,这藩王都是再留不得了。”
他又抬头看她:“不过,若你还想去见他,就去吧。”
没想到,她的揣测竟然与齐珩如出一辙,季矜言垂下头来,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你既然知道了太祖地用意,那为何还要给他这个机会呢?”
立储之初,齐勋也不是没有想过,燕王会比皇长孙更加适合。
只是齐峥这个人,天资虽好,唯一的缺点却倔强,他又将胜负看得太重,若是站在权力顶峰之后,恐怕是更加一意孤行。
大梁以武力夺权,若想千秋万代,长治久安,仍需要以文治国。
因此,在齐勋知晓自己时日不多的时候,才会写下削藩的箴言,他早就知道,齐珩若想安稳地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首先应该除去的,就是比自己更加有实力的燕王。
可是他算错了,没想到齐峥竟然真的能舍下他最重要的东西,懂得了取舍。
那一刻,他忽然有些后悔,也有些后怕……
万一大梁不能在齐珩手中千秋万代,万一他死后再生出其他变数呢?若是齐珩真的不行,是不是齐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顶上去,替他守好大梁江山。
齐珩与齐峥看懂了这封密诏中的奥秘,而季矜言在知道了白玉的用途之后,也猜测到了。
然而此刻,已经都不重要了,齐珩释然地朝她笑:“不是我给他的机会,是我们俩共同都证明了一点,那就是他比我更加合适。”
他捧着季矜言的脸替她轻轻擦拭脸上的泪痕:“无论是不是我做大梁的皇帝,削藩都是要做的,无论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自己,四叔也都是要清君侧的,阿言别怕,这些都是一定要走的路。”
“然而,我只是舍不得你,成为这条路上被扬起的一粒沙而已。”他吻了吻她的眼角,“从前我不懂,觉得只要你在我身边,满心满眼只能看到我,才会爱上我。但其实不该这样的,你该是自己活得鲜活明亮,才会去爱别的人。”
季矜言早已泣不成声,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反反复复地重复着:“我不走……”
在齐珩的轻拍下,她觉得很累也很困,沉沉地在他怀中入睡。
等她彻底睡着之后,齐珩将守在门外的郑裕和邝兆武唤来:“还是按照之前同你们说的,将矜言带到明州,所有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若是她要去找燕王,就由她去,若是她不想去找他,你们就一同出海。”
0112 第111章 红尘烧(正文完结)
暮云霭霭,此刻全拢在天边,站在文楼远眺,尚能看到城外重峦叠嶂的蜿蜒曲线。
齐珩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向身后的陆寒江:“燕军驻扎几日了?可有动向?”
陆寒江一身银色铠甲,系带上的红绳却沾染了些许灰黑,显然已经好几日未曾脱下,此刻他面色凝重,回道:“已经足足七日,期间燕王派人传话三次,圣上均未曾答复过。”
七日,想必矜言已经到了明州,而齐峥仍未退兵,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并没有去找他?齐珩低下头轻笑,觉得自己这个念头未免过于稚气。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的心里多少是有些在意自己的。
也并不如其他人所说,她只是迫不得已委身,其实心中一直在意的只有齐峥。
“给燕王答复,他若能只身前来,朕愿与他见一面。”齐珩敛了思绪,转身下了文楼要办正事,一边吩咐陆寒江,“收缴他的武器,但不要伤他,若是他……”
可话还未曾说完,却见赵廷玉急匆匆地赶来。
一见到齐珩,他立即跪下,语气悲怆道:“圣上,卢大人已自刎于秦淮河畔!”
“什么?”齐珩与陆寒江均是一颤,“快说,怎么回事?”
赵廷玉悲愤交加:“卢大人昨日在家中设宴,我与左都御史都去了,他说要成全燕王殿下高义,圆了他清君侧的美名,昨日临别前他与我等约好,今日在秦淮河畔碰面,我们原以为是要去与燕军喊话,谁曾想……卢大人他竟自刎于河畔了!”
齐峥要清君侧,清的首要人物正是卢孝诚,如今他已死,燕王这箭在弦上,看来是发不出去了。
“圣上!臣请旨出城面见燕王,势必为卢大人正名!”赵廷玉叩首。
若卢孝诚被“清了”,那么几个太祖亲任的辅政大臣一样也跑不了,齐峥已经驻军,就不会善罢甘休。
随便找个人,照样可以发起攻势,说不定下一个就是自己,赵廷玉多少与卢孝诚沾亲带故,此刻也到了挺身而出的时候。
谁料齐珩沉思片刻,语气凝重:“不必去,朕自有打算。去寻中书监,让他将前几日拟好的诏书今夜立刻发出去。”
同时,又喊住了陆寒江:“燕王那边不用答复了,无论他再传话几次,都说不见,所有将士在皇宫外守着不得入宫墙内,另外,玄武门的守卫务必是用你最信任的人,随时等令。”
陆寒江知晓齐珩的想法,想劝几句,奈何赵廷玉还在这里,只能一咬牙:“行!”
临别前又频频回首,以口型对齐珩说:“小心。”
天色暗得快,不消片刻就全黑了。
在张尚看来,天塌了也没有齐珩的身体重要,一见他过来就赶忙上前:“圣上,该用些膳食了,您都瘦了,苏嬷嬷说今晚她特地吩咐御膳房,炖了些鱼汤,说是您小时候最爱喝的。”
齐珩不复往日冷清模样,对着张尚微微一笑:“走吧,那便去尝尝。”
张尚喜不胜收,举着灯笼仔细引路。
“若是燕军攻破了京师,你怕不怕?”漫步至寝殿尚有些路程,齐珩突然问道。
张尚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却正色道:“奴婢必然会守在圣上身边,万死不辞。”
“可你只有一条命,死不上万次。”齐珩毫不留情地戳破,而后语调温柔,“所以,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