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1 / 1)

赵檎丹一眼扫过去,心想:这些人真瘦。

不是美人小心保持的纤细,也不是武士刻苦训练的劲瘦,药农们嶙峋的关节撑着纸一样的薄皮,在机械的摆动中,好像随时要扎破皮。

像一群负罪的饿鬼。

“壮观吧?”魏诚响冲大小姐笑了一下,“这是现今世上最大的灵药田。”

青矿经年日久地种植灵草,会跟草药相互作用,会往一处聚拢。因此小型的青矿田周围要么有水系围绕,要么形成个小山崖,与其他田地泾渭分明隔开。这片药田太大了,是福地也是险地,地震滑坡过好多次后,就成了现在这样。

赵檎丹张了张嘴,本想问“就算机器上不去,为何不用仙器运送灵草”,话到嘴边,觉得有“何不食肉糜”之嫌,又给咽下去了。

“仙器要烧灵石,法阵传送灵石灵草之类难免损耗,”魏诚响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地说道,“都不划算,相比而言,人力是最便宜的。”

赵檎丹道:“凡人不能在青矿田周围久留,灵草会吸人精气,我……大宛的青矿田都是种一阵休一阵,他们这样夜以继日,岂能长久?”

“身体够健壮,大概能活个三十来岁,也够了,”魏诚响道,“楚国百姓又不等玄隐山大选,不会二三十岁还拖着不娶嫁的,十三四就成亲了,上一辈没了,下一辈正好接上。”

“他们图什么……”

“钱呗,”魏诚响道,“余家湾这鬼地方也没有地可种,不当药农,去西边的镀月金厂做劳工也是吃余家的饭,那边一个壮劳力月例不过一吊钱,合宛钱不过七八百。此地交通不便,粮价贵得离谱,一石粟……一石米就得将近两吊钱,如何能糊口?在灵药田里当药农,要是干活够利索,月例五六倍起,都抢着来。”

不识数的大小姐完全没听懂,别说楚钱,她对大宛通宝的印象都只有小时候玩的毽子底托,算了半日才有点眉目,不由得匪夷所思道:“就图那点快钱?细水长流有什么不好,一个月大半石粮食,这说的是粳米细面吧我知道什么叫粟,你少瞧不起人要是换成杂面和粟,一天怎么也能供上三四斤了,家里多少口人会不够吃?”

她在家做凡人的时候,过了长个子的年纪,一顿顶多一二两粳米,就是她父亲,也不过多添半碗饭的事,年纪大了要养生还就过午不食了。

魏诚响觉得她怪可爱,也懒得同她分辩,便一笑而过。

这时,风中传来一声吆喝,魏诚响眼神一凝,朝赵檎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听青矿灵药田中有人拿着大喇叭朗声道:“仙山发慈悲啦,陶县今年遭了妖邪,恐民生不安,要在中秋之前赶制一批‘补元丹’给那边的老百姓吃。主料明澄花是咱们山上的特产,这阵子仙山收药草给双倍的价,东家厚道,让你们例钱也翻倍,这等好事哪里寻去?既赚了钱,又积了德,利国利民,你们偷着乐去吧!”

山谷中起了“乐去吧……乐去吧”的回音,一个药农不知是累得恍惚了还是怎的,被那回音惊得脚一滑,险些摔下悬崖。

赵檎丹“呀”了一声,一惊一乍地蹦起来,差点隔着老远将符咒甩出去,被魏诚响伸手拦住才回过味来。

好在药农们十几人捆一捆,一个失足,很快会被同伴拉回去。可那人的背篓里却给磕开了,两朵明澄花掉到了山崖下。

药农背走的灵药在田了和山下交接处都得验数称重,以防有人偷盗,数量不一得赔钱。那可是灵药啊,掉一朵小花,他一年白干。

半仙耳力好,隔着老远,赵檎丹听见那药农跪在地上,口中发出几声垂死似的哀嚎,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一刹那,她疑心那人要跳下去。

和他一组的同伴们却毫无触动,有人脸色麻木,扎着手在一边等,有人嫌他耽误时间,骂骂咧咧起来,还有人耐着性子低声劝慰,跟那绝望的药农说嚎也没用,有那工夫不如赶紧起来赚钱。

赵檎丹屏住呼吸,万一那药农跳崖,她准备接住。可那人却没有如她预料那样寻死,没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将背篓拧好绑牢,深一脚浅一脚地求生去了。

赵檎丹这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只觉惊心动魄,手心都出了汗。

魏诚响却见怪不怪,按住心口处的什么东西,她对空气自言自语道:“太岁,我在余家湾这边打探到,三岳除了放粮,还要给陶县放一批补元丹,人们吃了应该够熬过月影期了,您看咱们那聚灵阵还有必要做吗?”

奚平一直通过转生木注视着她俩,清楚地知道魏诚响说这话的时候,压根没把芥子里的转生木拿出来……而且她联系他的时候,一般是不会说出声来的。

她这是在干什么?

奚平立刻凝神看向她,见魏诚响说完“聚灵阵没必要”的时候,旁边赵檎丹的影子忽然不自然地晃了一下。

等等,那是什么?

奚平刚想将赵檎丹的神识抓进破法,想起魏诚响的异常,又忍住了。

方才还在努力算账的大小姐眼神恍惚了一下,一个不符合她阅历的念头凭空进了她脑子,她脱口说了出来:“真的吗?他们连自己父老乡亲都这样往死里压榨,会在乎别地人的生死?”

魏诚响似乎没想到她也有反应快的时候,有些诧异地回头看着她。

赵檎丹道:“三岳仙山的圣人有道心,底下人那些半仙们可没有,我早听说过西楚麒麟卫刮地三尺的恶名……”

说到这,她话音不由得一顿,一个疑惑掠过,赵檎丹想:我听说……我听说什么了?从哪听的?

心里有一个声音回答她:当然是在赵家秘境里,听长辈议论的。

赵檎丹脑子里起了雾一样,迷糊了一下,依稀记得好像就是这么回事。那丙皇孙是余家姻亲嘛,结亲之前,肯定是要把对方背景打听清楚的。

她便接着对魏诚响说道:“再告诉你个内幕,余家这灵草卖家从来都是看人下菜碟,早把采买药材的半仙喂熟了,卖给灵山的草药价高质次,一石里少说给你掺六成的杂草。这回灵山要得又急,他们居然肯给药农开双工,可见准备捞更大的油水。制药的给凡人吃的丹药多半是开窍修士炼的,他们会层层转包,最后不知道能炼出什么面团子。就算这样,这批劣质丹药最后的下落多半也是黑市,卖给像你一样穷酸的野修士。”

魏诚响皱起眉打量着她:“你怎么知道?”

“余家差点在我灵相上上墨刑,我知道点他们家阴私有什么稀奇?”赵檎丹略微抬起下巴,目光落在那些药农身上,高傲的神色又微微一黯,“天机阁里有记录,大宛太明年间,有一年大旱,赤地千里,朝廷派人赈灾。结果赈灾的粮食被人掺一多半沙子,若不是被一个过路的天机阁前辈捅出来,这种事还不知要隐藏多久。至于西楚这鬼地方有沙子吃就不错了,还想吃仙丹?我劝你和你背后那位最好还是别指望。”

这时,魏诚响的影子也动了一下,她清明的眼神朦胧起来。

一个念头从她心头升起:不错,三岳要是靠得住,陶县也不至于让邪祟当土皇帝。要是太岁真有办法帮人除掉灵相黵面,岂不是功德无量?到时候看这些鱼肉百姓的名门望族没了看门狗,还拿什么作威作福。那十万白灵也有着落了。

她确实应该促成此事。

这么想着,魏诚响便下意识地摸向挂在胸前的芥子,想去取隔离在其中的转生木,指尖刚要往芥子里探,却被禁制打得一麻。

十指连心,魏诚响不动声色地抽了口气:等等,我为什么要在自己芥子上留禁制来着?

正这时,拉灵草的轨道车被劳工们填满了。它“咣咣铛铛”地喷着蒸汽,从蛇一样蜿蜒的镀月金轨道上跑出来,一对巨大的车灯一扫,便将躲在暗处的两个姑娘影子扫得飞快滑动,像是要往人身上扎。

不远处的树丛被那轨道车震得“簌簌”地响了几声。

魏诚响一抬眼,同时,另一个念头侵入她的脑子:我这些年疑心病越来越重了。

旁边赵檎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故意压工钱的镀月金厂、苛捐杂税过路费、人精血浇的灵药田、蓄奴用的灵相黵面……我听说那余家族长不过是个灵石和丹药生灌的开窍修士,半个符都不会画,他们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们不过就是仗着祖辈心够狠、运气够好,控制了当时正在低谷的天才,乃至于几百年后一家子蛀虫还能躺在金山上作威作福。当年被迫卖身的下人摇身一变,也成了皇亲国戚、簪缨世族!

这巍峨大厦、泼天富贵,都压在那一副黵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