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跑堂拿着单子看了半天,才找着桌号。他怕自己认错,将菜单递给后厨后,又循着路跑到八仙桌前看了眼桌旁贴的号码,才放下心来。
只是他正准备跑回厨房那等着端菜,冷不丁衣领被人拽住了。
“喂,再倒杯茶来。”
蒋锋今天扛了一天的货,口干得不行,进店坐下身便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喝完他嘴里还渴得慌,眼前刚好晃来一个印着辣椒的红马褂,他伸手就把人捉住了,冲跑堂的吩咐道。
“好、好的。”
松了手,蒋锋才发现面前的跑堂竟是个小不点。站直了也没比他坐下高多少,看上去简直像个未成年。
“……”
这小矮子,端得稳茶壶吗?
一会儿还要把那么大个火锅盆给端上来,可别把人给栽里面去了。
蒋锋张嘴想说换个人来服务,但那小不点人长得矮,腿脚还挺利索,没等他话出口,便吭哧吭哧拎着黄铜茶壶过来了,仔细给他斟了一大杯茶。
满满当当,就差溢出来了。
解渴最重要,蒋锋也不说话了,抬手又是一杯。等他手里的空杯跺回桌上时,那小不点眼疾手快地第三杯又给他倒满了。
“……”
就这么一人喝,一人斟,蒋锋感觉半肚子都灌满水了,听见一旁的小跑堂还在问。
“老板,还要吗?”
他瞥了眼那双黑葡萄似的望着他的大眼珠,无语地吐出两个字:“……够了。”
等上菜的间隙,桌上几个男人已经开始摆起了新一轮的龙门阵。蒋锋平日里一向话不多,这会儿也就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偶尔插两句嘴,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拿着筷子吃桌上免费赠送的干黄豆,用牙齿“嘎嘣嘎嘣”咬着。
上锅子时,他注意到还是刚才那个小跑堂端来的。
半米宽的大锅基本把他半个身子都挡住了,只留下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和头上一茬乱毛,看上去像茅草堆里的鹤鹑仔似的。
傻乎乎的。
好在傻鹌鹑走路摇摇晃晃,好歹没栽进锅里。
蒋锋坐在靠走道的那边,侧身让他上菜,见小不点稳当地将火锅盆探在了八仙桌正中央的孔洞中,莫名替他松了口气。
啧。
这么小个娃娃。
这破店是雇佣童工么?
山城火锅,据说起源于码头。早先两江口是屠宰牲畜的地方,猪牛羊被宰杀后,屠夫只要肉、骨、皮,内脏弃之不用,就被岸边的水手、纤夫捡回去了。
这些下水富人不爱,于穷苦人却是改善生活的好东西。加入辣椒、花椒、姜、蒜、盐等辛辣调味压腥后入汤锅滚煮,不仅能饱腹,还可以驱寒祛湿。久而久之,便成了山城的一道美食特色。
人声喧闹的火锅店内,一桌桌上的红汤锅里冒出辛辣的香气。长长的竹筷夹着肉片毛肚探进锅里,荡个七八下,捞起来裹上酱料,入口就是地道的麻辣鲜香。
卫溪抱着托盘站在大堂的立柱旁,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招呼,一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客人桌上锅里沸腾的泡泡,偷偷咽口水。
他来这店里打工满打满算已经半年了。
年前他娘死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村长爷爷就托同乡小辈,把卫溪捎来了城里做工。
卫溪今年刚成年,但个头看上去比十五六岁的男孩还瘦小,几乎没哪里敢要他。那同乡虽然在城里混得不咋的,人品还算不错,看卫溪孤苦伶仃可怜兮兮的惨样,好歹托人打听了一圈,问到这家码头边上的火锅店正是缺人的时候,便把卫溪带过去试试。
这火锅店就立在码头边不远。老板据说背后有点关系,黑白都能吃得开,招人的主管随便问了卫溪几个问题,便让他过了。没办法,店里年前刚扩建,生意正是红火,跑堂的忙不过来,来一个便算一个。
卫溪很珍惜这个机会,每天干活都很勤快。只是因为人手不够,他们排班很紧,每天从早上十点就得起来干活,一直到凌晨两三点没人了,才能下班。
午间客人少的时候,大家还可以互相顶班去后厨吃饭,可一到晚上的饭点,客人络绎不绝,每张桌子都没空过,他们也就跟着没了闲。有时候饿到胃疼,也吃不上夜饭,只能等客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能偷偷去后厨吃两口。
今天卫溪也没吃上晚饭。
这会儿已经快九点了,店里翻台到了三四轮。整个楼中都弥漫着火锅的肉香,卫溪咂摸着嘴,按了按瘪瘪的肚子。
“二十七桌,红糖糍粑上了!”
后厨窗口,上菜铃被按响,卫溪听见是自己服务的桌号,连忙跑过去端。
白净的瓷盘上,摞着一根根长条儿状的金黄色糯米块儿,焦红色的糖浆淋在炸得酥脆的脆皮表面,糖浆上又铺了一层细密的黄豆粉,层层叠叠的糖和糯交错在一起,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息。
卫溪嘴里的口水分泌得更多了,他从小就爱吃甜的,可惜家里穷,只有过年时候,偶尔碰上村里的好心婶子会送他些麦芽糖,小小一块,卫溪可以珍惜地舔上好几天。
但他现在是大人了,再馋也能忍着。仔细地将餐盘端到一群光膀汉围坐的八仙桌上,他小小声报上菜名:“您点的红糖糍粑。”
蒋锋已经吃了三盘牛肉了。
锅子里的红汤融入了肉味,“咕噜噜”地冒着泡,一群大男人一边喝酒,一边吃肉夹菜,有几个已是脸红脖子粗,开始拍着桌子说胡话了。
蒋锋倒还清醒。他不爱喝酒,更喜欢吃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今天有人请客,他当然不会客气,愣是一个人干了桌上大半的肉菜,这会儿肚子好歹饱了些。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茶水喝多了,今天吃得要比平日里少两分。他瞥了眼罪魁祸首,再度勾住了小鹌鹑半缩着脖子的后颈。
“上一桶饭。”
“哦、哦,好的!”
说起来,五哥并不是个大方的人。从底层爬上去的,没几个会大方起来,今天他愿意请客,无外乎是有利驱使。
他前几天接到个大单子,是堂口舵把子手里的生意。那批货不干净,几个管事都不敢沾,五哥胆子大,硬着头皮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