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警局和我们联系过了,您这边来,孩子在休息室。”他们对桃太郎采取了特殊照顾,张茂感到欣慰。他跟在警察后面走,起初还兴奋激动,走了几步却有些瑟缩。他当年不告而别,那时孩子和蒋母在国外,回来之后也不知道他们用什么话搪塞他。浓郁的羞愧几乎让张茂迈不开腿,可他还知道这是在警局,孩子又刚从人贩子手里解救,不是该想这些无聊事情的时候。
桃太郎被安置在最里面一间房间,一位警局的心理医生正陪着他,警察推开门时,桃太郎正坐在椅子上回答医生的问题。张茂从门缝中仅瞧见孩子一只脚时,就知道那一定是桃太郎,只有他的脚那么细长,脚踝粉色,皮肤雪白,因为蒋十安曾经说过“双亲白的孩子,皮肤就更白”。他猛地抬起手捂了一下眼睛,放下去时门全开了,而他险些落泪的双眼也恢复正常。
“Ba……哥哥!”
听到这个称呼,张茂的眼泪忍不住决堤,他伸手擦去鼻子两侧的泪水,点头微笑着回应:“哥哥来接你了。”
心理医生和警察见他进来,于是放心地说:“你们聊,他爸爸那边已经来电话说上飞机了,两小时多就到。”两人关门出去。
如果扑上去抱住他也太奇怪,张茂流着眼泪想,明明是我主动抛弃他的,就像我的父亲抛弃我一样。他在狭小的休息室里意识到自己险些还是变成了自己的父亲,因为其他见不得人的原因将孩子无情抛弃。张茂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伸出手要去牵他的手。
桃太郎会错意,猛地从小床上扑了下来,紧紧地抱住他的腰:“爸爸,爸爸。”
张茂伸手抚摸他的脖颈,上头是浓密的发茬,和蒋十安的后脖子一模一样,毛发旺盛。这孩子这样小,又经历了这么恐怖的事情,竟然没有哭,他只把脑袋埋到不能呼吸了,才从张茂怀里抬起头,瘪着嘴看着张茂:“爸爸,你怎么才回国呀?我都丢了。”
这话听得张茂一愣,他意识到蒋十安骗孩子自己去国外工作,于是顺着话说:“我听到你丢了,所以回来。”桃太郎腻在他的怀里不起来,有些不高兴,似乎都忘记了自己的遭遇,只顾着关心爸爸:“爸爸,我查资料,只有非洲的几个小国家没有网络,你是去那里了所以不能上网和桃子视频吗?”张茂点点头。孩子一双发烫的手抓在他的两个大拇指上,握得紧紧的,把张茂的手掌捧在自己脸上,做出太阳花的形状。张茂低头和他对视,问:“你还好吗?”
桃太郎眨眨眼睛,思索:“警察叔叔说我被拐卖了,我都知道。”
“我和保姆阿姨在百货里买玩具,我看到一个人,好像爸爸,穿着爸爸穿的灰色衣服,还有牛仔裤,我就追过去。对不起爸爸,我在商场里叫别人‘爸爸’好几声,羞羞。”他把肉脸歪倒在张茂手心,不好意思地笑。
“然后呢?”
“然后一个叔叔走过来,把我夹起来跑了。我就不知道了,醒来就在车上。”
“他打你了吗?”
“没有呀,我和几个小朋友一起在车上,他们都哭,我没有。我知道我们被拐卖,奶奶教过我,如果被拐卖,不要大哭,会让坏人不高兴。”
“坏叔叔给我吃小药片,吃完就要睡觉。我没吃,我藏在舌头下面,假装睡觉,再吐出来。”
“我睡觉的时候偷听他们说话,其他小朋友要卖到陕西,河北,甘肃,广西去,要把我留下。一个坏叔叔说他自己没有孩子,我可爱,要留我当他的儿子。我想我才不要当你的儿子呢。”
张茂到此已经听得止住眼泪目瞪口呆,他自问别说6岁被拐卖,就是36岁落入传销窝点都不能有这么镇静。他惊讶地听着桃太郎继续有条不紊地叙述着被拐经历,跟说别人的故事似的,他自孩子两岁就能认两百个国旗之后第二次切身感到这是个天才。桃太郎蹿到他的身上坐着,揽住他的脖子说:“到一个高速收费站,我听到有警车的声音,警察叔叔来敲窗子说要检查。那时候坏人以为我们都睡觉了,就把我们往后备箱塞,我马上爬起来大叫,警察叔叔救命!”
“然后我们就被救了。”
桃太郎说完后大大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说:“爸爸,我是不是很棒呀,警察叔叔都说我很聪明呢。”他把小拳头伸到脑袋旁边来敲敲,歪头讨赏。张茂包住他的拳头不允许他敲,他还在家时就不让他吃手和敲脑袋,一定是离开的一年没有纠正,所以坏习惯又反弹了。“是的,你很聪明。”张茂摸着他的头发,头发有些干涩,不似他记忆中的细滑,想来是三天没有洗头的关系。蒋十安带他的时候,都要给他从英国一个专门做儿童洗发护发的品牌店订货过来,每隔一天都亲自给儿子洗头发。所以他的头发总是光滑乌黑干净。
想到蒋十安,张茂拥抱着桃太郎的手有些松弛,他觉得自己该履行一些父亲的责任,并不代表他能接受蒋十安。他不由得想到蒋十安一定带了蒋母和保镖来,他看看手表,还有最多两小时他们就会到。到时候他独自脱身一定不可能,想到又要回到那栋房子中,张茂就头皮发麻。他很快做了个决定。
他把桃太郎从身上抱下来放在小床上,然后对他说:“桃太郎,你和爸爸约定一件事好吗?”
他第一次自称“爸爸”,险些说不出口,不过也说的还算顺利,他朝着孩子伸出小指。
桃太郎懵懂地伸出手,和张茂的勾在一起:“爸爸,我都答应你。”
“我的新住址告诉你,但是你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包括爸爸?”
“包括爸爸。”
“好,我知道了。”
两只同样雪白的手勾在一处晃动,张茂紧紧地搂着孩子,在他耳边说完自己的住址,然后让他重复一次。孩子重复的很好,张茂眼眶酸痛地想,他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让孩子在小床上躺下,把自己身上的冲锋衣外套脱下,早上下过一点雨,气温骤降。桃太郎把脸埋在他的衣领中吸气,调皮地笑了:“是爸爸的味道。爸爸的味道我知道。“
“睡吧。”张茂抚摸着他的头发说。
张茂从警局出来,告诉警察要去对面便利店买烟,他跑过一条街,招了辆出租车上去。
回公司需要掉头,于是又从警察局前面的马路上经过,前面塞车,张茂靠在窗子边看。忽然旁边岔路上驶过来一辆轿车停在警局前,记者们一下子全都围了上去,张茂意识到那是蒋十安的车来了。反正堵车,反正玻璃上也贴着防偷窥的黑膜,张茂也就敢光明正大地看。蒋十安下车,还带着杨秘书和保镖,他头发乱糟糟的像一窝草,瘦了许多,穿着黑色的运动服侧面看去就像一片纸。
出租师傅不耐烦地抱怨:“怎么这么堵!”
张茂缓缓回答:“有个明星孩子被拐,在咱们城市找到的。”
“哦,我听了,不认识那什么明星。”
张茂笑笑:“我也不认识。”
加班到第二天早上九点才回家,还好今天全组调休,不然张茂想自己应该会猝死在办公桌前。他双脚发飘地走出公寓电梯,却发现同层的其他人都在搬家。同层一共四户,张茂知道的,全部是出租出去的屋子,租户也都是和他一样在高新区打工的年轻人。他和邻居们很少来往,但也能算上点头之交,于是他抓住对门的一个人问:“你们怎么都搬家啊?”
对门的男人说:“哦,我们这层户主把房子都卖了。”他说完挠挠头发补充一句:“听说楼上也都卖了。”张茂困得两眼发蒙,揉着脸颊说:“这样啊,那你们忙吧。”他开门进家,最近这一块房子涨得厉害,但是市区涨得更快,小区里不少人都卖了买到市区去。他也动过卖的心思,但总想着离公司近点,住在市中心哪有这里方便,也就作罢。这一栋几乎都是一个中介管理的,所以一齐卖掉,大概是中介营销的结果。
张茂困得脑子都转不动,走进卧室衣服也没换,倒头就睡。
晚上,组长在工作组发来文件,要在家里继续看继续加班,张茂睡了一整个白天,现在吃了碗泡面精神的很,便打开电脑工作。
编了一会文件,脑袋上忽然传来乒乒乓乓的拍球声。
张茂先是一愣,他明明记得楼上是一对情侣,哪来的这种声音,忽然脑子里出现了下午在门口和旧对门的对话,意识到楼上应该卖给别人了。完蛋,张茂喝口水想,好像来了个调皮小孩,居然晚上还拍球。他抬头瞅一眼钟表,已经快十点,如果骑个飞车,能赶在落锁前回到办公室。他与其在这儿听小孩拍球,不如再去办公室加班。
说干就干,张茂卷起电脑塞进背包就出了门。
连续加班一周后,张茂小组的新项目终于做完了,公司特别给他们全组放了三天假让回家休息。张茂照例双腿漂浮地回到家里,险些被车撞死在楼下。他刚拼尽全力洗了个澡要睡觉,就又听到楼上的孩子在拍球。
“怎么回事……”张茂咕哝着翻出耳塞,“家长也不管管。”
可他太困了,连自言自语都办不到,一句话没有说完整,便昏睡过去。
再醒来又是晚上9点,沉睡一整天神清气爽,张茂从被窝里钻出来伸个懒腰,下床去叫外卖来吃。他盘腿坐在地毯上,从手机里寻找着想吃的盖饭小区外头新开一家盖饭店,他吃了几种都非常好吃。张茂正从菜单里搜索自己没吃过又想尝试的,脑袋顶上居然又响起了拍球声。
他原本控制着自己不管,但是那拍球声“砰砰砰”,从左到右,从前往后,一会急促一会缓慢,一刻不停息。张茂捂着太阳穴想这要是天天这么拍,他还怎么生活。他下单盖饭,要关掉外卖软件前,看到一家面包甜点店正在派发优惠券,张茂挠着下巴想,不如给楼上那熊孩子买一个点心,然后告诉他家长别拍了,岂不是很好。
他立刻用那家新店开张“二十减十三”的优惠券买了一盒总价9块钱的泡芙,预备着待会送楼上熊孩子去。
盖饭到了,张茂吃了多久,楼上的球就拍了多久,气的他电视都看不进去,太阳穴上血管突突跳。一碗肥牛盖饭原本应该非常好吃,张茂也吃的食不知味,他囫囵吃完,便拎着泡芙盒子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