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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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无}逆鳞

作者:潇雨精骑

两片憔悴焦黄的干树叶落入白玉海碗中,本来平静如洗的水面顿时泛起波波涟漪,相互推搡撞击着本就因过于纯净而略显透明的碗壁,借着午后的日光折射出水晶般的光泽。不过眨眼光景,那两片树叶竟慢慢变了,颜色渐渐由黄转绿,如翡翠刺入了冰凝,似乎连清水都被析出了一层薄薄的晶体。

无情脸上微微闪过一丝诧异:“这就是润海石?”

方应看淡淡一笑,道:“润海石?润海石还不值得我这么奉若珍宝。”

无情闻言若有所思。他轻轻眨了眨眼,转而注目碗中。

他的眼睛在凝望之时很美,如月华般明亮清澈。

但月华之光却是借日之辉,说到底,再明亮清澈,不过一盏冷芒。

可他不同。他的明亮是洞悉世事的敏锐,他的清澈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

方应看原本只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现下却有些痴了。

阳光中二人明净轮廓下浅浅的侧影,二人飘飞的衣袂和发丝,互相对话时口中轻吐的薄雾,都似微微纠缠在了一起,如烟而上。

良久,无情才幽幽叹道:“竟然会是龙鳞。”

他说这话时,水中的树叶已完完全全变作了白色鱼鳞模样,只是生生大了数倍,悬浮在玉碗中,似一座开败了却犹自舒展的莲,纯白而寂寞。像少女梦萦春闺寂寥而醒的轻叹,又似少年纵马南山踏香而归的余情。

方应看已然回过神来。他掩饰似地倾身沏了两杯茶,点了点头,不胜唏嘘般地低声吟道:“夫龙之为虫也,可犹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色白微瑕,人有婴之――则必杀人。”

无情莹白如玉的双手突然好似微微动了动,随即见他垂了眉眼,淡淡言道:“所谓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方应看敏锐地察觉出了无情细微的动作,他静静看了半晌,突然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成兄的手真是美,素指纤纤,香骨柔荑,就算处子妖婢,西子王嫱也该自惭形秽了。”

无情眼中寒光骤然一现,随即笑得冷峭,他抿了口茶,拂了拂衣袖闲闲说道:“现下咱们六扇门四兄弟协同来办这凤翔府因为大旱而导致民怨激愤的案子,润海石也好,龙鳞也好,倒真不敢奢望小侯爷能出手相助。现下,若不是成某当真亲眼所见,恐怕说破了天也没人敢信――这‘血剑神枪小侯爷’……这回倒真的像是十足十的想济世安民了。”

无情说到此便住了话锋,只是噙了抹冷笑,目光若有似无地逡巡着那两片龙鳞,也不理方应看作何反应。

方应看没有反应。

听了无情那番微带讥讽的话,他也并不急着作答,只是低了头认认真真品起了手上的茶。他本就是妙人,若是想讨人喜欢,自是能让人恨不得为他肝脑涂地,此刻他虽只是慢慢吃茶,却独独被他吃出无限风致来,似这杯中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让他看到浮莺柳浪锦绣山河,故此才欲罢不能。

他秀雅的脸上带了股思恬的惆怅,怔怔出了半日神后,方轻轻笑道:“江湖上的事儿本就没有影儿,咱们明理的又何必去想那些。”他复低头看了看茶杯里沉沉浮浮的茶叶,抬头也笑得温润如清茶,“这官驿乍看上去不起眼得很,我连选此相会都觉得委屈了成兄,谁知这茶――却是茶味茶意半点不缺……真不知是这茶沾了成兄的幽情还是区区在下沾了成兄的雅致?”

无情听他如此避己锋芒,也无心纠缠,话锋一转,开门见山:“成某虽是随口说出润海石之功效,却不料小侯爷竟真将这龙鳞寻了来。只是莫怪成某无礼,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侯爷此番如此大费周章,也不该仅是为了在下的一个‘谢’字吧?”

“果然知我者莫如崖余兄,”方应看抚掌笑叹道,“说来惭愧,应看此举,自是抛砖引玉,施恩望报。”

无情唇角微勾,冷冷看了方应看一眼,了然道:“侯爷有事不妨直言,若得在下效力之处,自当投桃报李。”

方应看闻言却静了下来,似在思忖如何开口一般,片刻后才略带羞赧苦笑道:“数月之前,西夏收容我军叛将李讹移,两下里合军围住了我大宋门户定远城。今上便派了童将军为陕西、河东、河西经略使,誓师灭夏。我得圣上恩宠,相爷保荐,选拔为参军随童将军前来西夏平乱的事,成兄你是知道的。”话到此,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无情的脸色,又带了些愤然道,“不料童将军却将六十万大军都驻扎在了清水河北畔,一步不进。只派遣了区区在下和熙河路经略使刘法带领步骑5万夜出湟州以援定远之劫。敌众我寡,不出数百里便被西夏大将李?甭柿斓那熬?分部围于古龙骨一地。我派出的三拨探子不是被西夏射杀就是杳无音讯,只得暂时退兵到桐城以保不失,可番兵凶猛,此时已是围城三日,区区孤身返京自是容易,但那些兵将百姓难免沦入异族之手,这……”

无情见他将言未言,微微蹙了眉。

这些消息,别人就算不知,身处前线的无情也断然没有不知之理,不过方应看这般故弄玄虚,倒令无情也一时捉摸不透他的用意了――语带机锋,旁敲侧击,这小侯爷余的本事不好说,人事手腕倒是奇精。无情心里冷笑,面上却待方应看意犹未尽地住了口,才故做惊讶的“咦”了一声,慢吞吞道:“看来小侯爷还真是转了性,若满朝上下皆如小侯爷这般,我大宋又何惧什么内忧外患?”

方应看闻言竟也不恼,依旧是一副不急不徐的笑脸,他略探出宛如白玉扇骨般修长的食中二指,轻轻扣着桌沿,也跟了淡淡道:“若真是依了应看的性子,早就血河出鞘,杀出一条通天之路了。何况就算回京与童将军翻脸,应看也未必会落得下风。只是……突然念及一位故人之情才没有如此罢了。”他语罢,转目看向无情,笑得纯良而天真,依稀旧年无瑕模样,“他历来将人命看得极重,虽被称为杀手无情,应看却知他也最是慈悲。这几万大军若真是困死桐城,与伯仁之死何异?应看不愿做这杀戮之事,故此,才勉为其难改而去寻这百年难得一见的龙鳞来仰仗大捕头虎威神谋,制敌千里。只是如今闻大捕头之言,却不知良人依旧,故人是否安在?”

无情闻言释然一笑,如远山轻雾,雪霰云开,连眉梢发鬓都似带了些许久违的暖意,他略略低了低头,随即正色说道:“既然如此,这大军围城之苦,崖余虽不良于行,也当尽力。”

方应看脸上顿时露出一种喜出望外的表情,他起身出席一揖到地,恭声道:“有成兄助阵,平乱之事,自是马到功成。”话到此处,突然一顿,又面露难色道:“只是成兄的三位师弟,还留在凤尾山附近寻找润海石,若也能抽身回援,应看必然感激不尽。”

无情摇头笑道:“这有何难?”转而从襟里掏出半爿桃型储色唬琅,半爿心型翠色徒迁,叫了四小过来吩咐道:“你们随着小侯爷的侍卫将这龙鳞带至凤尾山侧的寻龙崖上,焚而培香,自有瑞兽出现,平息旱魃。届时同三位师叔一起回来便是。”

说罢,又向孟空空道:“这四个童儿鲁莽,还望孟公子一路上多加看护才是。”

孟空空望了方应看一眼,随即笑道:“大捕头说哪里话,你替咱们小侯爷解困城之围,咱们也该知恩图报才是,这点事儿又算什么。”

方应看一直待众人消失在临窗的街上,才回头冲无情笑道:“此去寻龙崖,往返最快也要三日。那现在,可是由在下送成兄前往桐城城楼,一观高下?”

无情脸上闪过一丝奇特的笑意,抬手却做了个请的礼数:“在下还未如侯爷想得那般不济,只是侯爷既然将自己的带刀侍卫都派了出去,现下也只有劳烦侯爷引路了。”

方应看笑着的眼角眉梢金色骤现,随即流动无踪,他抚掌叹道:“这样也好,只是委屈成兄随后了。”

桐城已近西夏,地势多沙石而少土木。

方无二人趁敌不备,夜缒入城,还未与留守城头的刘法寒暄几句,便听得城下突然号角齐鸣,马蹄声犹如沸波翻滚,大地震动,丈余外皆不可闻人声。无情急忙回身纵目而望,只见城下漫山遍野皆是火把,稠密如星海般泛向远处。盏茶之后,号角声歇,令兵策马往来呼喝之声仍不绝于耳――不过排兵扎营,已是如此声势,西夏军容,可见一斑。这般兵临城下的紧迫军情,足以让无情也自惊心。

城头烽火高燃,松枝声爆响,侧立一旁的方应看借着摇摆不定的火光见无情染了晕黄的清冷侧颜也因西夏兵势而动容,不由地轻声问道:“成兄可有何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