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有点事情。”张茂晃了晃手机走进办公区域,午休正要结束,大家都从休息区回到了工位,一个个雨后春笋似的伸长脖子看推门进来的袁妩和张茂。一个个又纷纷在脸上浮现“你俩又单独出去吃饭”,“还说没有谈恋爱”,“等下群里聊”的丰富表情。张茂在工作区过道里站了几秒,想说点什么,可他终究还是抿住嘴唇,走向办公室。
他都还未拐进单间办公室的隔道,背后工位上,下属们的电脑几乎同时发出了“叮”声,张茂颇有些无奈地回过头瞥了一眼,一个个都被砸了脑袋的地鼠似的嗖得把头埋下去。唯有袁妩,正仰着脸朝他笑,她比刚到公司的时候白了许多,身上的蜜糖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速度褪去,现下是个白净的年轻人了,脸颊上腾起的红晕,更强调着她的年轻。
就像蒋曜和女朋友那样年轻。
张茂一瞬间感到了自己身上臭不可闻的老男人气息,对窸窸窣窣的打字声无法再听下去,几乎是逃跑一样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团队又接到了新的孵化项目,现在并不是有充分时间思考这些无聊小心思的时候。张茂把面前的三个显示器一齐打开,和蒋十安的对话框先蹦了出来。
“老公,在吗?”
“在。”
“晚上要去爸妈家里吃饭别忘了哟。”
“记得。”
“那我不打扰你工作了,拜拜哟。”
“拜拜。”
父母为晚餐预订的山庄饭店同蒋十安家隔着一整个斜对角的北京城,无论是上环城路还是横冲直撞地跨越城市,都需要长到要令人产生不孝顺想法的时间。蒋十安为了不碰上晚高峰堵车,早早就出发,亲自开一辆车驮着儿子和儿媳,司机开另一辆带着菲佣和准备好孝敬爹娘的礼物。蒋十安抬眼瞅了瞅后视镜里的俩孩子,俩孩子也在镜子里和他视线交叉了一个来回,纷纷朝着他咧开大嘴露出美国人式的笑容。蒋十安瞬间觉得烦得不得了,去美国之前,蒋曜还不是这么笑的,他喜欢低下头抿嘴,晾袜子的那个夹子夹住了鹌鹑嘴似的,扭捏着肩膀发笑。
还是我老公张茂好,蒋十安瞥了眼空置的副驾驶座,张茂被他不老实的手揉搓小阴茎,低头抿着嘴生气的样儿历历在目。蒋十安嘿嘿一笑,心情又好了,握着方向盘在车流里钻来钻去,一边和孩子搭话:“也不知道你爷爷奶奶给我们买什么礼物呢?”40多岁还要父母给礼物的男人,全国大约有且仅有蒋十安一人。他时常号称着自己是一家之主,然而载着孩子去见爹妈的路上,还要认认真真地思考着他们疗养前是先去了一趟欧洲的,我妈要去买衣服,我爸要去买手表,买的时候难道能不给我,他们的亲亲大宝贝儿子买点啥吗?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更何况我早说了,我的儿子媳妇要回家过春假,他们也一根毛的礼物都不给带?蒋十安瞬间懂得了,香港那些人家为什么各个要抢着生孩子生孙子,占人头分礼物呀。这么一想,他再看后视镜里傻兮兮的儿子就顺眼多了,满足地吹起了口哨。
后座的蒋曜和Mifa不明就里,爸爸每天都很快乐,蒋曜对他突发的更上一层楼的快乐情绪不以为然,他握着Mifa的手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低声问:“晕车吗?”手心里柔软的指尖挠了挠他的掌纹,回答:“怎么会,我只是……又不是生病。”两人自发现起就约定先不让家人知道,尤其是蒋家,因此言语上极其小心,更不能让家人察觉两人早已在美国注册结婚。蒋曜爱爸爸,但是对他隆重而严格的所谓仪式感实在是怕得不得了,要是给他发现两人没有婚礼只是在朋友的见证下注册,晚餐和朋友在快餐店解决,之后就赶紧回到租的办公室继续工作至深夜,爸爸一定会气得厥过去。
深究,蒋曜是不是更信任另一个连喜不喜欢自己都不能够确定的爸爸,他不敢细想。亲情中的有些话题,即便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科学家用尽全力去探讨,去论证,依然也不是非必要时,每个家庭需要以沉重代价为基准做出回应的逆鳞。对蒋曜来说,张茂是不是爱自己,是不是喜欢自己,和他是不是在纵容培育一种不健康,单方面付出式的父子关系,无谓地追逐或许永远也得不到的深切渴望,而忽视了把心脏都能掏出来给他的蒋十安,是他竭力不愿触碰的部分。
注册结婚的夜晚,不,其实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蒋曜关掉电脑,两个合伙人同学身上盖着参加他注册婚礼时穿的西装,头对头地倒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沉沉睡着,呼吸清晰可闻。Mifa在他手边的简易床上也睡着了,他低下头亲吻她浅金色的头发。办公桌背后是落地窗,他悄悄拉起窗帘,一整个夜空都倒映在他的电脑屏幕上,金星铭亮闪烁,蒋曜来回抚摸无名指上的婚戒,打开了手机里和爸爸的对话框。
“爸爸”,他说,“我和Mifa今天结婚了。”
工作日的中午,爸爸想必是一边吃着外卖或者是食堂的盒饭一边在电脑前工作,蒋曜原本没指望他会很快回复,没想到不过几秒,爸爸就回复他了:
“恭喜你。”
“请先不要告诉爸爸好吗,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
“知道。”
“谢谢爸爸。”???у
“没什么,你快乐就好,”
蒋曜抱着手机点头,似乎在向父亲展示自己的快乐,虽然他一点也看不到,他为这段对话感到非常满意,也再一次地理解了为什么每次张茂多跟爸爸说上两句话,他就要开心得眉毛都飘起来。他想自己的两条眉毛,现在也应该飞扬到了发际线以上。
正当他觉得不会更快乐,要收掉手机休息一会时,屏幕又亮了。
“儿子。”
【作家想说的话:】
好感人哦 我也太会写了吧。
番外三 左手右脚 (十八)
主厨遣副厨来问了两次要不要开菜,张茂才风尘仆仆地走进饭厅,围在蒋父蒋母身边承欢膝下的俩男人立刻蹦起来,扑上前抢拿他的包。蒋母一见是他,立刻眉开眼笑地伸手招呼:“小张快来,来我身边坐。”张茂走过去浅浅地拥抱她的肩膀几秒,蒋十安几个箭步飞上来,抢在服务员前头拉开张茂的椅子,笑嘻嘻地指着张茂身旁原本是蒋曜的位置说:“妈妈,我坐这里。”蒋母皱眉:“那我们桃子和女朋友坐哪里,你就坐回你爸旁边去,好看着上菜。”
蒋十安一张老脸瞬间垮到了膝盖,双手压在张茂的肩膀上,连掐带揉的,把张茂特地为了晚餐新换的衬衣搓出道道褶皱。他下意识地要噘嘴,忽然想到:一,儿子儿媳都在场,他怎么好做噘嘴这种有损父亲威严的动作;二,脸上刚打过针,不好乱做表情影响效果。于是蒋十安只好咕哝了一句:“说了几十年了,不是桃子,是桃太郎,老太婆记性不好……”
一桌人相谈甚欢,谁都懒得听他讲甚,蒋十安只好灰溜溜地垂手坐到了蒋父身边,招呼上菜。他们家吃饭向来是没什么拘束的,人也多,两三个凑在一起开小会,边讲边吃。蒋十安原本是在座的人里头,以三口之家为单位,占据了唯一交集的人,结果竟然被排挤到了最边上。他伸着脖子要加入桌子对面张茂,儿子和儿媳的谈话,但圆桌直径太长,他连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都听不清楚,又谈何加入。左手边父母两个花白脑袋凑在一处,他爸正在给他妈挑盘子里的一点鱼刺,窸窸窣窣地谈论晚上要安排家里的小辈去他们家里住一宿,蒋十安边夹菜塞进嘴里,边装作一家之主的样子点头“嗯嗯没错”。
他气沉丹田地“嗯嗯”了三两声后,他爸忽然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嗯嗯’些什么呢,奇奇怪怪。”他妈妈也把脑袋伸出来瞧他。蒋十安瞬间从肩膀红到了耳根子,不满意地说:“我说晚上可以都去你们那睡。”他妈妈对这个儿子永远宝贝得不得了,结果今天竟然说:“宝宝,我和爸爸说,让桃子和他女朋友来住,你和小张还是回自己家吧。”
蒋十安连续两次热脸贴了冷屁股,脸彻底垮掉,一点不管打没打针了,把筷子往碟子里一放,抱着胸生闷气。他爸妈根本没瞧见40多岁的儿子在旁边这幅德性,反而伸长了脖子探到张茂那头问他工作累不累。蒋十安隔着大半个桌子,瞧张茂左边蒋父蒋母,右边儿子儿媳那众星拱月的样儿,酸得能泡出一坛子过冬泡菜。大家都围着张茂嘘寒问暖,也没人关注他噘嘴不噘嘴了,蒋十安把上嘴唇一直掰到鼻头下面,筷子扒拉着汤碗里的配菜。
哼,都没人理我,明明我才是一家之主来着。
他拿个眼睛斜张茂,他扁平而苍白的脸上,不知是因为吃了热菜还是频繁对话,泛起浅色的红晕,初夏的天气,屋子里只开了一点冷气,张茂出汗了。他无论何时都是极守规矩的,和蒋十安完全不同,一双手交握在碗碟后头,右手盖在左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婚戒。啊对了,蒋十安忽然想到,下午收拾抽屉的时候,张茂的备用戒指不见了。他竟然忙忘记了这件事情。难道是不小心把戒指丢掉了,所以拿了抽屉里的备用戒指吗?
可张茂这样工作起来忘情到连站起来尿尿都嫌浪费时间的工作狂,又有什么机会需要特意摘掉戒指呢?蒋十安想不出来。不过他马上想到了张茂那块刮花了表面的手表,也许是因为弄脏或者有什么损坏,所以拿了备用的吧。他这样告诉自己。蒋十安从来也不是会闲着自己乱猜测的性格,他决定等会回家了就问问张茂。
要先和他一起泡澡,在水里互相撸一遍,躺到床上再去计较这件事情。
蒋十安暗自安排好晚间保养流程,再托着腮帮子去看不远处的张茂,就觉得又顺眼又心里发痒了。他伸手挠了挠单薄T恤下鼓胀的胸口,意淫着晚点浴缸里可能会发生的场景,难以抑制地露出猥亵的笑容。幸好家里人没有一个往这边瞧,不然各个都会被他难看的样子吓到。
张茂终于摆脱“盘问”,蒋父蒋母转向孙子和孙媳妇开始了家庭三件套问话,张茂主动退出交际圈,从座位上站起来想去外面透口气。他经过蒋十安的座位,见他低着脑袋用筷头蘸菜汤在盘子里画着什么,忽然意识到把他忽略了一整个晚餐,心里有些羞愧。分明是人家的爸妈,自己倒是霸占着说个没完。他低下头凑近蒋十安,低声说:“出去透透气吗?”
“啊?”
蒋十安忽然嘎吱嘎吱用筷头在盘子里惊慌地胡乱划了几下,好像在销毁什么犯罪记录,张茂看着他把盘子的渣滓和剩菜都推乱,才抬头说:“怎,怎么了?”
“要不要出去走走。”张茂拍拍他的肩膀。
“哦,好啊!我坐得无聊死了。”蒋十安拧了拧脖子,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搂着张茂的腰和蒋母说:“我们出去转一圈哦,你们自己聊吧,走之前叫我们。”蒋母抬头瞧了他们一眼,笑:“从小就在这吃饭,还没玩够,去吧去吧。”
蒋十安勾着张茂的一条腰,在山庄的溪流边散步,手不老实地掐挠着张茂腰上那点肉,嘴贱:“你吃太多了,游泳圈都出来了。”他的鬼话张茂从来不回应,只把脑袋偏向一边,但他也不恼,不像年轻的时候,说两句开玩笑的话就要扭头跑走。所以婚姻生活还是磨平了张茂那些讨人厌的棱角吗,蒋十安快活地想。他快乐的时候便一定要和张茂接吻,他于是趁张茂伸脖子看溪水中的落叶时,一把将他拽过来,托着他的脑袋低下头亲丈夫的嘴唇。
有点油腻,蒋十安想,他果然晚上吃了不少荤菜。
他一边含着张茂的嘴唇一边咧开大嘴巴嬉笑,支支吾吾地说:“中午送你上班前都忘记亲你了。”紧贴着他嘴唇的张茂的嘴唇,也些微地蠕动了几下,似乎同样在发笑,他顺着那点缝隙把自己的舌头探进去,柔软地搅和着张茂的舌尖,滑溜溜的感觉让人毛孔舒张,蒋十安感到异常的幸福。
蒋父蒋母的别墅和蒋十安张茂的别墅才隔了一个小区,于是一行人晚餐后决定先去蒋母处喝茶拆礼物。蒋十安终于排到和妈妈贴着坐、挽手,悄悄问:“妈妈,你给我和张茂从欧洲买了什么礼物?”蒋母笑了:“你好着急,不是让他们去拿了吗,妈妈给你和小张买了好些东西呢。”矮茶桌对面的几个人围成一圈,在听蒋曜讲他在美国的公司,蒋母把桌上的冰可乐放进蒋十安手里,说:“让他们祖孙几个讲生意经去,妈妈有好些家里的事儿要问你呢。”蒋十安潜意识觉得这句话有点奇怪,似乎将他和张茂和儿子画了条线隔开,不过他没品出个所以然,妈妈就问:“下周一开董事大会,你们三个人的西装都做好没有,可不能马虎,有些事情必须自己做的。”
“哦,已经做差不多了,我上周还去看了一次,换了一套扣子。”
保姆和菲佣已经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成架子的衣服从楼上搬了下来,蒋十安两眼放光地招手让把新衣服都推到他面前,一件件地扒拉着。他妈妈在旁边跟着翻,告诉他哪件是秀场上当场订的,哪些是店里送来的,又慢条斯理地嘱咐:“小张工作忙,家里的事情你可不能都甩给别人,凡事都要……”? 蒋十安终于品出来哪里奇怪,敢情他妈妈是把他当成了家庭主夫,一毛钱不往家拿还不带孩子净花钱的那种缺心眼,驴脾气一秒顶到了额头,恼怒地说:“我工作也好忙的,我上个月才出差回来!”蒋母还能不了解他,伸手摸着儿子的脊背说:“妈妈知道呀,我们宝宝工作也很好,我和你爸爸飞机上回来的时候,还看了你演的电影呢。”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