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医生全程都陪着陈晓旭。他看见陈晓旭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才拍了拍他肩膀:“醒了之后让他平躺两个小时,绝对不能乱动,等下有医生去送牛奶,拿吸管一口一口慢慢喝,在这之前什么都别吃,水也不能喝。我先去工作了。”
于是陈晓旭赶紧谢过了刘医生,和两个护士一起合力把周渠推进了病房。
周渠感觉自己就像块儿浮木,随着波浪沉沉浮浮,手脚软麻得不像话,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他醒来的时候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刺眼的白炽灯和条纹天花板。他花了两分钟才记起自己现在在医院,做了电休克手术,病床边压着自己胳膊的人叫……陈晓旭。
他没忘。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那种一切都带着点难言的陌生,但又被清楚记住的感觉有点奇妙。像大脑突然被除尘器冲洗,视线都变得清凉。
周渠还是挺惊讶的。他没指望一个手术就能给他带来什么质的飞跃,但没想到电休克治疗的确很有用。
至少这一刻的他很平静,不是被药物影响那种麻木昏沉的平静。那些缠绕着,纠缠着他的痛苦记忆像潮水一样退去。明明在记忆深处叫嚣着,却像蒙着层厚重的毛玻璃。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
记得,但又陌生。仿佛旁观者。
像湖里的藻类被清干,豁然又明朗。
周渠挣了挣手臂,针扎般的酸麻感以陈晓旭压住的小臂为中心,一瞬间蔓延到整条胳膊。
他“嘶”得一声抽了口气,陈晓旭也抬起头慢慢揉搓着眼睛。
他看到周渠已经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立刻清醒了,好像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把双手都端正放在腿上。他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傻,讪讪抬起一只手,摸了摸鼻子,又重新摆到床单上。有点紧张,也有点期待:“周……周渠……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我是……”
“记得。”周渠依旧把脸蛋陷在被子里,他偏着头斜斜地看着陈晓旭。这个角度让他泛红的眼角有一些上挑,“没失忆。”
于是陈晓旭大大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沉沉靠在座椅靠背上。然后他想起了什么,又挺起身子挺严肃看着周渠:“平躺两个小时,千万不能动。一会儿医生会送牛奶来,渴的话要忍一忍的。”
“嗯。”
周渠微微屈起腿,其实他的小腹有一点憋闷。昨晚他怕早上起来会口渴,喝了挺多水。今天一早刚醒来就被医生叫过去排队,赶鸭子上架似的上了手术台。一直到这会儿才察觉出身体的不适。
没躺几分钟医生又送来牛奶。陈晓旭把病床微微摇起,让他斜靠着就着吸管一点点把牛奶喝掉了。
周渠捂着肚子。憋胀的感觉越来越难以忍受。他不停小幅度地上下摩擦自己的双腿,以此减轻难受的感觉。
陈晓旭帮他把床铺重新摇平整,看见他很不舒服地半咬着嘴巴,手掌捂住腹部不停上下磨蹭。他挺小心又重新坐回床边,试探着问道:“你……不舒服吗。”
“……没有。”
“……你是不是想……上厕所啊。”
周渠张了张嘴,没出声,半晌才闷闷道:“不是很急。”
“我扶你去吧,两个小时快到了,我看到隔壁屋里在你后面做手术的人已经站起来慢慢走路了。”
周渠本想说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可他刚想把自己撑起来,才发现自己手脚居然依旧软麻无力,连上半身都撑不住。
陈晓旭没说话,伸了条手臂拦住他的腰,一个用力就把他撑起来。周渠只能抓住陈晓旭的衣服才能勉强站住。他的双腿儿几乎就像海绵条,无力而疲软地荡在身下。于是陈晓旭又矮身托住他的膝盖弯儿,横着把他抱起来:“我……我不会乱动的。我就把你抱过去。走过去太费劲了。”
卫生间在病房最里面,离周渠床位最远,走过去的确很费劲。周渠只能抓住陈晓旭肩膀上的布料,看上去像是他虚搂住了陈晓旭脖子。他有点慌乱地朝其他两个床位看去。空荡荡,没有人。
“放心,他们也去做治疗了。没人在的。”陈晓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点痒。
陈晓旭把周渠放在马桶前,搀着他一条胳膊背过了身去。医院里的住院服松散又方便。周渠松了口气,至少他不用再费劲跟裤扣作斗争。
淋漓的水声响起时,周渠感觉自己既尴尬又狼狈。他知道自己多丢脸的样子陈晓旭都见过。可那时候他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看,现在不一样。当他终于觉得自己快要变成正常人的时候,在陈晓旭面前上厕所真的让他心里别扭极了。
他上完厕所擦了擦,重新把裤子又提上了。没想到陈晓旭也是满脸的通红和尴尬,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事。他抓着周渠愣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最后把周渠抱回床的时候脑袋还在门框上狠狠磕了下。
但事实上病重的患者的确不需要什么尊严。有人大张着双腿躺在手术台上接受医生的审视,有人因为短缺的床位只能在走廊里铺一层软榻睡觉,有人因为病痛狰狞丑陋地嚎叫,有人因为不能治愈的绝症跪在地板上哀求。
周渠的身体随着手术的增加越来越差。起初他还能在陈晓旭的搀扶下勉强站立起身体。到第三次手术之后他的四肢几乎是严重麻痹,感受不到知觉。一直要到四五个小时,甚至更久之后才能恢复。
喝牛奶的时候舌头没有知觉,牛奶从嘴角划落地到处都是。几次之后周渠就拒绝在恢复前饮用牛奶。陈晓旭只能一边用毛巾垫在他的下巴上,一边趁他不太清醒时,求着哄着他把牛奶喝光。括约肌也不再能憋住尿液,当小腹有一点肿胀憋闷的感觉时,陈晓旭就会把他抱进卫生间,扶着他小解。其实姿势跟把尿也差不了多少。周渠每次都会把脸狼狈地侧到陈晓旭颈部,双手掐住垂落的衣角,用力到指尖都发白。扣群期衣龄五捌捌五九龄
周渠的记忆越来越混乱。他偶尔在醒来的时候不认识陈晓旭,也会忘记自己身处哪里,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记忆通常在4-8小时内会恢复正常。可每当周渠眨巴着挺无辜一双眼睛盯住陈晓旭,问你是谁,我是谁,我在哪儿时。陈晓旭心里都像被钝器击打着。他想紧紧搂住周渠,想吻他,想把他永远捧在手心里。可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一遍遍很认真告诉他,我是陈晓旭,你是周渠。你生病了,你在医院,我们在做治疗。
手术对记忆和身体的影响挺大,但周渠的情绪肉眼可见变得越来越好。他不再长久地焦虑和发呆。周末去做电子生物反馈治疗时竟然一直能亮起蓝灯。甚至开始和一起治疗的病人去楼道看科普短片。
做完第六次手术,之后每次手术都是隔天一做了。周渠昏昏沉沉几乎睡了一整天,花了十几个小时才把记忆逐一拣回。
他长久地盯住床边的陈晓旭,看得出在费力搜刮着关于他的一切回忆。
他的脸色变得痛苦又难看,流露出复杂的情绪。陈晓旭知道他每回忆一次自己,就会想起那些不愿回想的事情。白医生说周渠需要靠自己克服那些过去,可陈晓旭每次看见周渠苍白的脸色,恨不得自己能缩骨能易容,能变成另外一个谁。
他感觉罪恶感正在把自己凌迟。
我不求你原谅我,但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给我一个机会吧,周渠。我真的知道错了,也想尽力弥补你。
我真的……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简直要魔怔了。我想到你要赶走我,就整夜难受得睡不着。
给我个机会吧,周哥。如果我做的不好,你随时随地踹走我。
我能……我能照顾你一辈子,我能一辈子对你好。我是真心的。
他听见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声,也听见自己这么对周渠说。
周渠平静地看着陈晓旭。
那人耳尖通红,双手攥着被单松松合合。两只眼睛狼一样紧盯住自己。
他想,这人仍然是他憎恨和讨厌的陈晓旭,却又不是他憎恨和讨厌的陈晓旭了。
陈晓旭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他说爱你和恨你都不能当真。他的爱会因为你一句失言变成恨,他的恨也会因为你谨小慎微的讨好变成爱。他的爱和恨太容易付出,也太过廉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