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的,您可以理解为,这个一分为二的大血管把他的食道气管都夹在中间一直被挤压,所以他这个情况呼吸艰难,进食困难,营养无法吸收,体质自然就弱,”陆洋拿过了一旁的纸张,大概画出了简图,“孩子越大,血管也会跟着长大,到时候中间这个空间会慢慢缩窄,挤压情况也会越来越严重,他这个情况是需要手术矫治的。”
“可是......医生我之前在网上查,好像说不一定需要手术,”孩子的母亲有些迟疑,目光里也带着怀疑地看着陆洋。
“如果是没有症状也没压迫,的确可以考虑定时复查或者等他再大一点观察一下,但是现在看得出来他的气管食道受压的状况应该也不是最近才出现的,这种我们给出的建议还是需要尽快手术,另外他现在整个心肺部具体的情况我们也需要更进一步的检查评估才能确认。”
陆洋虽然嘴上耐心的说着,但还是迅速地在家属面前摆开了血管造影之类的检查知情通知单。
“医生......那手术费用的话,大概需要多少呢?”其中一位老人直接了当地开了口。
“前后的重症监护,加上术中是需要深低温停循环来做,而且也要看他到时候气管的狭窄程度,保守估计6万、7万左右是肯定需要的,小孩子医保弄了吗?”
“可是医保能报也只是一部分,异地好像还更少,如果要之后才.......我们现在那里去凑这么多.......”孩子的父亲脸上的焦虑与烦躁,带着痛苦的神色真实又清晰。
家属需要讨论的空间,陆洋带着吴乐暂时退出了交谈室。不记得是在哪个节目还是文章里,陆洋曾看到过一句话,手术室外的墙壁听过太多虔诚的祈祷,那么医生其实也见过太多生命在金钱面前价值的权衡。
晨会调整到了下午,这种内容的会议如果要开就必须得全科室到场,所以早上本来想躲出去的人不管有几个,现下全都躲不掉了。
陆洋下意识地坐在最后,他很不喜欢去面对这样的场景。
曾经他也是在这样的科室会议上作了检讨,那种感觉多糟糕可以想象,韩教授就外科手术部分的问题做了些分析和反思,林远琛虽然没有发火也没有说太严重的话,但是整个会议的气氛都有点压抑沉重。
也许是因为自己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所以他不太愿意去围观别人的窘迫和尴尬,一直低着头,笔尖在空白的会议记录本上画着刚才那一例小病人的心血管。虽然是水笔但是握在手里的姿势都像是拿着素描笔一样,描绘得精确细致。
无名动脉,颈总动脉,升主动脉,气管,食管,右后主动脉弓,左前主动脉弓......
陆洋的脑子里闪过各个大血管心腔切面,立体化每一寸构造,慢慢地整理着手术中,开胸之后循环转机做完,怎么切断畸形的较为窄细的弓部血管,怎么缝合,怎么处理。气管如果出现狭窄或塌陷段,要怎么游离,补片要怎么缝入扩大,怎么做支撑。
“陆洋。”
林远琛再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关珩的手肘撞了撞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陆洋的眼里闪过一丝莫名和无措,看了眼一边的关珩,膝盖在桌子底下回撞了一下对方。
“问你是怎么看出术后出血。”
关珩的嘴保持着不动,从喉咙里憋着小声地提醒他。
“呃嗯,心率,血压血气,尿量,动脉压静脉压,引流量,引流量颜色......”
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讲得也没什么条理,林远琛微微皱了眉头,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强调着术中排查出血一定要谨慎。
“他刚才还在说你专注负责,能迅速判断,你上来就一副开会走神的样子,妈的,真服了你了,”散会的时候,陆洋不出意外地被留下了,关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了眼他手上在画的草稿,“嚯,这血管有意思。”
有点像是小学生上课走神被留堂的感觉。
会议记录本摊开在桌上,林远琛扫了一眼,没说什么,目光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医生。
“这个手术已经排期了?”
“...没有,”陆洋回答道,抿着嘴有些犹豫,“做了增强,还在评估。”
“那你那么着急干嘛?”
语气带了几分下意识散发出的威严和压迫感。
林远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本子,见对方似乎并没有打算要辩解,大概是停顿了一下才问的。
“陆洋,这种会,让你很难受是吗?”
陆洋看着他,有一些惊讶,若是从前根本就不需要听任何辩解,心不在焉这样的毛病,尺子早就抽上来了。
他第一次在林远琛的指导下写准备投稿期刊的论文时,经常整理数据和参考材料忙到半夜,第二天还得上班忙临床,在手术会议上走了神,手术讨论记录文书上出了差错,林远琛没有多说什么就动了手。用的是办公室里当作镇纸用的钢尺,力度很大连着打了数十下,不给他缓和喘气的机会,抽得他双手整个手心都通红高肿起,手掌一整天又疼又胀,拿笔拿刀都辣痛得太阳穴一直跳。
眼神一直有些闪躲,但现在,林远琛很有耐心地一直在等他的答案。
他不像韩主任。
每个人对待这份工作有不同的态度,他也一直赞成不应该道德绑架的观点。但是他也做不到那么轻松,庆幸只是影响自己团队的考评,没有成为死亡率的数字影响到科室所有人的绩效和奖金,韩教授下了会还能笑着走过来问他吃不吃披萨,接不接受榴莲的味道要不要加双份芝士,毕竟他们昨晚都辛苦了,出去吃的话时间难协调就干脆叫到医院来好了。
他虽然跟着笑,心情却会不可避免地变得沉重。
“开会的时候,是不是让你想到之前那次?”
陆洋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见他眼眸里是真诚询问,并没有生气或是其他的意思,内心里挣扎了几秒才点了点头,承认下来。
倒也算比之前坦白了一点,林远琛叹了口气。
“管理上有规定,虽然不仅仅我们的原因,但别的科室也看着,随便开个会过去肯定不行,而且”林远琛说着,也停顿了一下,“这次跟那次的情况不一样。”可能是觉得自己想要安慰或者平复对方心情的话语有些苍白,他最后又补一句,“不要多想,陆洋。”
小孩子站在面前,不知道该回应什么的样子,林远琛可以理解也不强求,拿起一边会议记录本瞧了瞧,眼里有轻微的闪动,像是在心里过了一件事情。
“我等会儿会下去picu看看也再见见家属沟通一下,手术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排在下个星期吧,手术日排不开的话就排晚上,实在不行就星期二,梁主任只有两台,我接他后面做就好。”
下个星期?
陆洋回忆了一下,按照林远琛手术,会议和授课的大部分行程来看周末是可以排的。但既然主刀开口了,自己也没必要多说什么。林远琛看他一眼,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但心里的一丝疑惑也被轻易看穿。
屏幕直接推进自己的视线,平板上显示着孩子身体各项常规检查的数据,陆洋抬头的时候就接触到了林远琛瞪过来的仿佛在责备他这都不明白的目光,微微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是,我知道了。”
这件事要是放在以前,也不可避免地会以疼痛作为提醒和惩戒,但是林远琛仍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交代了几句跟家属说明情况时需要注意的,就没有其他的话语了。
我不是你的老师了,那些方式也不应该再对你用。
陆洋想起了昨天晚上他说过的话,心里突然隐隐泛开了一阵微微如同堵塞一样的酸胀感,说不清也道不明,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怕是有点好笑。
不用怕被打有什么不好的吗?难道还自己上赶着找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