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户人大都不识字,在村头挤着听官吏宣读,大舅母出门前拎了菜篮子,里面用纸包着两块绸布,是今早郁府来接人时送下的,说是府中预备的惯例。
家里就罗玉铃一个年轻姑娘,大舅母虽然平常抠些,却也想着去找人扯个花样子,给玉铃做身有派头的衣裳,以后出门也不总总指着那一身素净的穿,春秋还好些,夏冬不是太厚就是太薄,实在拮据。
结果偏偏有那眼尖的寡婆子,今早出门倒夜香时,恰好见那马车直冲罗家过去,她是向来看不惯这家人的,此刻挤在人堆里,眼睛在那绸布上打转,哼笑着阴阳怪气,“满村里的好人家都瞧不上,我说呢,原是拣着富户地主预备往外头卖呢!”
大舅母素日就烦二房那忍气吞声的做派,她是绝对不肯嘴上吃亏,刚要骂回去,顶上官爷不耐烦的敲锣,拍拍贴在木板上的告示,“听好了啊!这次不论分房没有,只看籍贯名录,一家子每一房都要出一个,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皆要入伍。”
“赎买一人五百钱,被赎买者面部刺字三年,同不得入仕。”
一时间声如雷炸,人群喝骂不止,大舅母面色难看,方才那找事的寡婆子早就绕到一边,跟着几个年老的嚼嘴去了,她也再没了心思,魂不守舍的转身家去。
家中近来上下打点,原本因着三房出事拿的那几十钱早就花没了,就算能凑出一个的钱,剩下两个名额谁去都让人愁瞎了眼。
故见着罗玉铃被辆极宽敞的马车送回来,大舅母兀的抓紧她,像是攥住救命稻草般,“你可是见着了?怎么说?”
罗玉铃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她今日在那富贵腌臜地里走了一圈,心口总发凉,只远远看着那富贵像是滚在刀尖上。
大舅母如何不知她的脾性,粗厚温热的手掌慢慢握紧安抚,叹气道,“罢了,你也还是个小孩子。”
三房一家子可怜,就这么个女儿还在家里,实在不忍苛求。
罗玉铃想着今日的事,待在舅母身边安静坐着,等舅舅们都回家来,把白天得的荷包并着簪子给家里人看,只说是一起赏的。
“这些富贵人家,哪天不是在吃贫头百姓的血肉啊,真是作孽……”
这日之后,罗家开始张罗着想把三房的房和地卖了,再凑凑家中的银子,连带着舅母们出嫁带的傍身钱一并算上,却还是差一大截。
罗玉铃想着那两支簪子,她知道应该早早的送还回去,好歹表了自己的意思,但这几日兄长再没半点消息传来,之前帮忙那老乡也音讯全无,她就迟迟没动作。
表弟原本在外庄跟人跑买卖,前日也回来了,见不得自家玉样的姐姐发愁,在院子里一边扫地一边高声,“到底有甚怕的!不就是去那军营吗?别看不起人啊,我这就去买马鞍子!”
这边话音落下,院外传来个妇人声音,“这家可是罗氏?”
来的是个陌生面孔,灰棕袄裙,腰上还带着玉坠子绣花香囊,一进门就颇自来熟的拉着大舅母的手,“今日我是来谈事的,不知咱家里是什么意思?”
她是郁府老太太身边管侍婢的,也算有些体面的婆子,此时不动声色的四周打量一遭,笑眯眯的,“咱们姑娘呢?”
0017 第17章 纠结
罗玉铃在隔壁屋里听着,半晌摊开手掌,看着被自己攥在手心那对母亲留下的素银耳坠,它实在不值几个钱,却也能把她掌心硌出肿痛红痕。
舅母并不知晓那日府中事,只以为玉铃胆小,怕是当日得罪人了,便抓着那婆子的手,“我家女孩是个不堪用的,平日里没见过世面,稍一遇事就不成样子,贵人千万别怪她,她这几天也是成日怕着。”
那婆子吓一跳,“实在折煞我了,可别这么说,我算什么贵人!您家这位才是贵人呢!我们府里婶子应该也略有耳闻,并不是我夸口胡说,竟没一个不争气的,一个个在朝中做官都很有前程。也不是那种没规矩的人家,待人接物都宽和厚道,多少人户削尖了脑袋想进来。”
“前几日罗氏来府上顽耍做客,我们老太太拉着她赞不绝口,别的人都没看上不说,连带咱家里清贫些都觉着也是好处,说是更规矩听话,这几日一直念叨。”
大舅母这才隐隐听明白,她知道玉铃当下就在隔壁坐着,因她这几天只字未提,家里还以为白走了一趟,此刻才知道原是看中了的,所以才赏下来了那许多东西。
“我今日就是给婶子送好消息的,我们太太说,依着她们的意思,在府里惯常旧例上再加一层,摆桌吃酒正经纳进门,另外日后的份例都是最好一等,咱们是清白人家,听说还有个读书的兄弟?过几日体体面面的出门,绝不落下乘,日后生下个一儿半女,这一辈子就只等着享福了……”
大舅母光是听着这些规矩层次就觉着后脑勺发疼,沉默着起身去堂屋,把那日罗玉铃带回来的几样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在婆子面前,“怕是她配不上贵府这般看重,她年纪小不经事,我们本想着……”
那婆子没料到这家人竟不愿意,面色渐渐僵冷下来,她讨了这差事是想混个脸熟,大奶奶那边又盯得紧,万一有什么要务她能插一脚,结果却眼看着要不成了。
这边话音还没落,二舅母匆匆从门口近来,把大房的往自己身后一扯,赔着笑脸说,“她是糊涂了,只由着孩子胡闹,其实不过是因为玉铃平日被养的不大见人,相起亲来长辈们难免多想,求您容我们再想两天,毕竟也是大事。”
二舅母心里怪大房的多事,她之前给那个搭线的塞了多少银子才成事,事到临头了又出来说不愿意,也不问问旁人,真是眼界小见识短。
那婆子才稍稍转回些态度,叫了外面候着的小厮送进来一个箱子,“这是太太赏的,一些缎子衣服,一副头面,加上两件今春新做的斗篷,还有些小玩意,两位看看吧。”
大舅母跟着二舅母正你拉我我拽你,眼看要吵起来不成样子,罗玉铃走到门前,对着那面带冷色要往外走的婆子福身,“亲眷也只是情急,还请别怪罪,也辛苦您今日来一趟,只我并不是能……”
婆子骤见她面容,恍惊了下,片刻就明白了府里人各样态度的缘故,她两步上前拍拍罗玉铃的手,悄无声息堵住她话头,“不必着急,我也是生养了个女儿,素日总怕她吃亏,过几日我再来一趟,姑娘只要记得那日进府所见,便应再慎重些。”
进府所见。
是血痕遍布的下人手臂。
也是权势富贵积堆的金灿牌匾。
身侧人在她耳边低语几句,便带着小厮径直出门去了,婆子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拎着衣裳上马车时,冷冰冰的扫了眼不远处几个偷着往这瞧的。
这土洼山坑拿不上台面的穷地方,偏出了个这模样的,真是怪了。
外人只瞧着那进罗家门的有钱人一脸怒气的走了,不免有人幸灾乐祸,满村里传那罗氏被人厌弃退了婚事,现下已是没人要了,一家子白白花费了心机。
“别是那日出去一趟,人不干净了吧!”好事者混在人群中,吊着嗓子随口说,“我看差不多,不然怎么人家气汹汹的就走了。”
这边家中,大舅母正一脸怒气,指着旁边桌子上的东西,“这些东西就把你迷晕头了?见钱眼开的,你就不想想那能是什么安稳地方?你是想送进去要了铃儿的命吗?”
“你才是昏了头!”二舅母离那些首饰远远的,不肯踏近一步,“这么多年你管过她几天?玉铃怎么养大的你不知道吧,她本就体弱,素日里烧火做饭她娘都舍不得让她干,老三家里多疼她!是她懂事这些天过来一直里外帮着你做事!”
“就这样的模样,你让她嫁去哪?庄子里村子里那些窝囊货,谁护的住她!”
“你说!你说出一个来,我立马把这些东西摔回那府里去!”
两人说到这,一时间竟火气一下子降下来,面面相觑,多事之秋,她们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罗玉铃耳边回响方才婆子临走时说的话,“姑娘说话慎重,这么好的地方推了一家就再没有了,眼下若略有困境,应下来便能迎刃而解,这可是多少钱都难求的。”
慎重。
她捏着袖间,心间巨石不免晃了下。
0018 第18章 祸起
两位舅母也渐渐平息了怒火,大舅母疲惫至极,招手让罗玉铃过来身边,“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的,我只觉着你该找个轻快人家,却也没深想这种世道,边境还有兵乱,万一日后……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