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1 / 1)

分明是宫墨言身上的味道。

苏恒立刻拽下自己头上的红盖头,凤冠上的珠串碰撞摇晃,叮咚作响,那张惊艳浓丽的脸也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只听得众人倒抽一口凉气,低低的赞叹声不绝于耳。苏恒不做理会,只警惕地从人群中一个个看过去,被他直视的人全都别开视线,似乎怕被那过分张扬的美灼伤眼睛。苏恒看见苏祁也在人群中,正皱着眉神色不虞地看着他,似乎对他扯下红盖头的事情很不满,苏恒视线下意识地一停,就匆匆掠过,终于在大厅内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身影。

一身烈焰般的红衣,看身量应该是个少年,戴着半面银色面具,露出过分红润的唇,还有苍白消瘦的下巴,几分阴柔几分森寒。苏恒挥开宋蔺紧抓着他的手,几步跨到他面前,厉声喝道:“你是何人!谁放你进来的?来参加喜宴还戴个面具遮遮掩掩,是见不得人吗?”

那人哑着嗓子道:“我相貌丑陋,怕污了贵人的眼。”

那声音低沉得要命,苏恒一时也听不出来是不是宫墨言,心里半信半疑,这时宋蔺过来扯住他的手,打量了一眼那个戴面具的少年,却是对苏恒淡淡开口:“怎么?你方才还怪我坏规矩,现在不也是胡闹?不过放进来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何必动怒,把他赶出去便是。”

苏恒没有接宋蔺的话,只是用阴冷而深刻的目光盯着那个少年,半晌才缓缓开口:“你把面具摘下来。”

不等那少年回话,主座上一直观望着的宋夫人就轻咳两声,劝住苏恒:“来者是客。他不过是个孩子,能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想来沾沾喜气罢了,别为难他。”宋夫人信佛,心肠总是软的,见不得宋蔺和苏恒如此针对别人。“小恒,莫要失了礼数,快把盖头蒙上,继续拜堂。”

苏恒却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那少年也没有摘面具的意思,而是抬起了一直垂着的头,浓密的睫羽下是一双琉璃般的眸子,仿佛蕴含着潋滟水光,像是晴空下的湖面。偏偏那视线是阴寒的,瞳仁越晶莹,就显得冰冷,苏恒看着那双既熟悉又不熟悉的眼睛,心头缓慢地划过一丝诡异的恐惧感,像是被蛇盯上,危险而黏腻。他勉力维持平静,才让自己不在他面前露怯。“宫墨言,你竟然没死。”

那少年微微勾了勾唇角,笑意讥讽。“宫墨言是谁?”

苏恒道:“你还装什么?你这双眼睛,我绝对不会认错。没想到连凌木草都杀不死你,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物?你来这里做什么,看我和宋蔺拜堂成亲吗?”他恶意地盯着宫墨言那双曾经澄澈如今却阴寒的眼睛,故意羞辱他道:“还是你其实一直没能忘了我,如今主动送上门来,是想被我再弄死一回?”苏恒虽然这么说着,自己却心知肚明,经过那一晚,宫墨言哪里还会对他有什么残存的情意,两人如今再见面,就只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两人交谈的声音很小,除了站在旁边的宋蔺,其他人都听不真切。宋蔺没有说话,由着苏恒自己处理这件事情,只是把苏恒护在身后,暗暗凝起了灵力,防止宫墨言忽然发难。

宫墨言低笑了两声,尽显阴柔,也不再狡辩说苏恒认错了人。苏恒又闻到了那股幽香,这次可以断定,确实是从宫墨言身上散出来的。接着就听见宫墨言用一种暧昧又冰冷的语调缓缓说道:“哥哥,我怎么会忘了你,哪怕你死,我都会一直记得的。只是你觉得,你现在还有本事再弄死我?难不成还像以前一样,在床上引诱我,让我死在你身上?怕是你夫君不会同意吧。”

苏恒没料到宫墨言会说这种话,色厉内荏地呵斥他:“你闭嘴!”然后有些心虚地瞥了宋蔺一眼,却发现宋蔺也在看着他,眼底积蓄着冰冷的怒气,让人脊背发凉。但宋蔺终究是给了他面子,没有当场清算他过往乱七八糟的情史,而是掌心凝起灵力,出手就向宫墨言袭去,宫墨言轻巧地避开他凌厉的掌风。而宋蔺外泄的灵力打在桌子上,沉重的红木桌瞬间裂成两半,连地砖都迸出缝隙来,一时灰尘四散,众人惊呼着退避开来,连宋夫人也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宫墨言伸手抚了抚脸上松动的面具,又是一笑,唇边勾起的弧度妖冶而阴柔。他变了很多,苏恒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出当初那个天真少年的影子,一个人竟会性格变化如此之大,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宋蔺,这样的贱人你还当宝贝似的吗?你以为他当真喜欢你?他喜欢的只有苏盛,但你看他对苏盛又是如何?你和他谈情说爱,无异于与虎谋皮,之前你还警告我小心被他算计,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事实证明你是对的。如今同样的话,我奉还与你。”

宋蔺淡淡道:“用不着你管。”又提身上前,与宫墨言缠斗起来。

宫墨言抵住宋蔺送过来的一掌:“你倒真是大方。之前你不是最看不上苏恒的吗,如今又是怎么了?你喜欢上他了?看来是他在床上把你伺候得舒服了,这样一个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睡过的货色……你还真是不嫌脏。”

宋蔺声音里带了些狠意:“闭嘴!”

苏恒听着宫墨言的话,觉得有些耳熟,心底不由泛起讥讽笑意。宋蔺现在倒是知道回护他了,可之前他说的话不知比宫墨言如今说的要难听多少倍,他那时不也说得很痛快?字句伤人,在心口烙下疤痕,能够做到一直忽视,可又怎能真的当做没有发生过?只怪他记性太好。

苏恒见宋夫人和宾客的神色各异,想是把宫墨言方才所言全都听入耳中,苏恒并不介意自己已经脏了的名声上再多几盆脏水,只是闹成这样,总该有个体面的收场。而此时宋蔺和宫墨言两人缠斗,正打得难解难分,连苏恒都被两人强者的威压逼得有些胸口憋闷,其他宾客更不必说,都退出了门外避免误伤。湘儿也连忙搀着她出了门。苏恒站立在原地,冷眼旁观,没有偏帮任何一个人的意思。

屋里早已如同狂风卷过,桌椅板凳、红绸绫罗全都散落一地,地上和墙壁上都是深深浅浅的裂痕,苏恒甚至担心房梁会不会都被两人一个不慎劈断。两人简直像是毫无章法的野兽,近战肉搏,灵力四溢,似乎连空气中都冒着硝烟,一点就燃。大长老和其他族中长辈原本都在另一个厅内议事,此时终于也姗姗来迟,见此场景,却也不阻止,任由宋蔺和宫墨言胡闹,脸上带着微妙的神情。

苏恒忽然道:“宫墨言,你要再不走,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闻言,宋蔺狠狠掀了手边的一张桌子,神色冷峻到了极点。本来他今日一直未对苏恒发火,此刻却也终于忍不住了,眼角带着锐利的寒意扫过苏恒:“你舍不得他?你喜欢他?我还在这呢,你就想着把他放走,怎么不问我同不同意!这是宋府,他敢来,就要做好回不去的准备。”

苏恒没有被宋蔺的怒意吓到,而是平静道:“他的眼睛……宋蔺,你也清楚,等他妖化,不知还会死多少人。今日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你难道想见血吗?让他走,然后我们继续把拜堂完成,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做,何必因为这些小事坏了心情?我都是为了我们两个着想,你难道还怀疑我和他有什么感情吗?”

宋蔺的脸色缓和下来。

苏恒心里冷笑,原来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宋蔺,竟然也会这么好哄。

宫墨言沉默着盯住苏恒,从宽大的衣袖里流出血来,顺着手背和指缝滴答地落到地上,瞳色变幻莫测,似乎是红色,又似乎只是黑得太过纯粹。半晌他才后退了几步,往门口移动,拉开与苏恒和宋蔺的距离,边退边说:“苏恒,只要我还活着一日,我便让你一日不得安眠。你欠我的,我终有一天要全讨回来。这是你的大喜之日,我恭贺你和宋蔺恩爱甜蜜,日后,要么你死在宋蔺的剑下,要么宋蔺被你算计得尸骨无存。苏恒,我早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爱上你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我等着那一天,我总能等到的。”

宋蔺没有去拦宫墨言,门口暗卫想要拦,宋蔺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暗卫们不敢全听,看了看大长老,大长老也是面带微笑地挥了挥手,示意放行。宫墨言看准时机,纵身离开,片刻后,那烈焰焚烧一般的火红身影就消失不见,置于那阴柔的幽香久久未散,不知为何,好像只有苏恒一个人能闻到。

他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宋蔺捡起不知落到何处的红盖头,为苏恒重新盖上。眼前重新变得红彤彤一片时,苏恒下意识地捉住了宋蔺的手,然后就听到了他低沉的声音,仿佛要顺着耳朵往心里钻。等听清那话的内容时,苏恒的心脏便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说的是:“苏恒,我收回之前的话,我后悔了。”

苏恒冷笑起来。

还不够,宋蔺现在只是后悔,还不懂什么叫痛彻心扉。

……

苏恒被扶到和宋蔺的新房时,天色已经全黑,他也累得要睁不开眼睛了。屏退侍立的奴仆之后,他就一把扯下红盖头,脱了鞋袜爬到床上,连嫁衣和凤冠都来不及除。一躺倒在柔软的被褥上,他全身都放松下来,疲倦感如同潮水一般涌来,他慢慢阖上眼皮,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进来了,那人一俯身,苏恒就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苏恒以为他要做些什么,但他却静立着半晌未动。苏恒明知那人在看他,可他懒得睁开眼睛,意识又昏昏沉沉起来,连应付他都只能调动起些微精神。紧接着,唇上忽然一重,那人柔软的唇瓣和他的贴在一起厮磨着,舌尖描绘着他的唇形,是缠绵意味十分浓厚的一个吻,既熟悉又陌生。苏恒感觉到有些不对,一时走神,牙关便被那人的舌头灵活地撬开,不仅舔过了他口腔的每一寸地方,连敏感的上颚也被舌尖不时顶着,带起一阵眩晕般的快感。

苏恒的睫羽颤动了两下,顿时睡意全无,伸手揽住了那人的肩膀,主动回吻,两人的唇舌纠缠在一起。苏恒察觉到腿间抵上了一个硬物,了然一笑,撩起了薄薄的眼皮,红润潮湿的唇也轻轻勾起,像是吸人精气的妖精一般,眼角带着撩人的春意去看来人。可很快他就看清了面前之人并不是宋蔺,不由大惊,从他怀里挣开,那人想扯他,又被他踢了一脚,苏恒恼怒于自己方才的放浪姿态被眼前之人看见,只觉得浑身都羞耻得发烫,怒喝道:“苏盛!你又来干什么!”

苏盛用手背擦了擦唇边湿润的接吻痕迹,眼神却满含侵略性地死盯住苏恒,苏恒在他冰冷又乖戾的目光下发着抖,被他身上凛冽的杀气惊到,但却不甘示弱地和他对视,色厉内荏。其实苏恒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平日里不知何等胆大狂妄,只是此时在苏盛面前,却不由自主臣服于他惊人的气势,之前苏盛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现出这样的一面。

“……我来干什么?苏恒,你明知故问,你究竟要多迟钝,才会以为我可以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别的男人?而且,你方才把我当成了谁?宋蔺吗?”他的声音里含着沉沉的怒意,苏恒极少见苏盛发火,他似乎什么都以他为先,纵容他、宠溺他,哪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

“和你有什么关系?”苏恒心里酸涩难言,可说出口的,却还是这么一句刺人的话。见苏盛眸中神色一黯,一种扭曲的快意油然而生,苏恒想起苏盛的欺瞒算计,越发口不择言:“你还要我说几次?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至于那情蛊,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难道我都知道真相了还会对你死心塌地吗?再说,之前我把你当成我养的一条狗,对你非打即骂,我知道你记恨我,你怎么会不记恨我?若有人那样对我,我简直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之前你骗我说你不介意,我信了,可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信你了,你还要装吗?”

苏盛看了苏恒一眼,眼里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却是内敛的、些微无奈。

“苏恒。”

他唤他的名字,用着和以前一样的语调,苏恒心脏乱跳,十指收紧,痉挛一般地颤抖起来,但他竭力忍住了,摘下自己头上沉重华丽的凤冠,狠狠向他掷去,苏盛没有躲,那凤冠上尖锐的边角饰物划过他的额角,瞬间割出一道口子,鲜血淋漓,顺着苍白俊美的面颊流下,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刹那间苏恒就遥想起了当初苏盛跟在他身边时那副绝对顺从的姿态,和现在多像。

只是当初,苏盛和他还没有在一起,他时常对苏盛发脾气,鞭笞羞辱从来没有半分不舍。而如今,他便是朝他丢一个东西,都要刻意偏了方向才舍得砸他。

苏盛没有去管那血流不止的伤口,任血滴滑到下颔,又顺着脖颈隐入衣衫内。他忽地欺身上前,半跪在苏恒面前,苏恒想退,可脊背后抵着的就是墙壁,退无可退。不过这一会儿的耽搁,苏盛伸出的指尖就如愿以偿地缠绕上了苏恒披散的乌发,绸缎一般冰凉顺滑的触感,他曾温柔抚摸过无数回。“苏恒,你怎么就不明白,只有我最爱你,只有我对你最好……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你的气,又怎么会记恨你?只要你心里欢喜,怎样都行,你脾气差我也可以忍,事实上我从未觉得你有哪里不好。可我也有最大的私心,我只想要你今后都只有我一个男人。”

苏恒装作没有看见苏盛眼里希冀的光,别开了视线。

然后冷冷道:“我今后的男人只会是宋蔺。你要的确实不多,可我也给不了。”

苏盛手上的动作一顿:“苏恒,你还是那么狠心,一点都没有变。”

“说得不错。”苏恒兴致缺缺地奉承,似乎对苏盛的评价已经失去了心情波动的能力。“可我即使这么狠心,还是有人比我更狠。我爱一个人,那个人爱我更甚,原以为是天赐良缘,可后来才知道所有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是那个人给我编织的一场梦境。这种事情……哪怕是这种事情,后来我都原谅他了,可他竟然又犯错,我多想和他在一起,是他逼我不能和他走。明明按他所言,他是爱我的,结果他都可以这么狠心对我。你说我和那个人谁狠?”

苏盛对他,应当是既爱且恨,如同他对他。爱和恨相伴相生,其实并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