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片哗然不解。苏恒平静地与那人对视,又看了一眼神色冷峻、不发一言的宋蔺,心底泛起冷然笑意。“不知这位前辈所言何意。”
叔父又是冷笑,一步跨至台上,高声道:“苏恒,你还有什么好装?我此番前来,正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揭穿你伪善面貌,让世人好好看看,你究竟是何等阴险狡诈,又是何等心机深沉!你的诸般劣迹,罄竹难书,今日正好在清越宗各位长老的见证下,我一件一件与你论清,让你再也无从狡辩!”
苏恒有些焦躁,这位叔父言语不逊,背后是何人指使可想而知。宋蔺何等尊贵身份,自然不会大庭广众之下与他胡搅蛮缠,所以才千里迢迢请来叔父,替他发声。以苏恒对宋蔺的了解,今日场面之盛大,宋蔺若敢多生事端,必定是胜券在握,却不知他究竟手中有何证据。难道仅凭他一面之词,别人就会信吗?
苏恒很快又想起苏祁,难不成苏祁也会为宋蔺作证?他们今日难道要把那一夜的账全部清算吗?看来他们是预谋已久,不然也不会挑在今日这个重要场合。苏恒这才明白自己这几日的不祥预感是为何,原来是宋蔺在暗中活动,想要在清越宗众长老面前毁他前程!不过宋蔺未免太过天真,无论他说什么,他只要矢口否认,那他又能拿他怎么样!
暮云长老见面前的中年人振振有词,不由有些犹疑,看了一眼神色平静的苏恒,开口道:“却不知阁下所言何意。我这徒儿品行高洁,近日更是斩妖立功,造福世人,哪来的劣迹斑斑,哪来的罄竹难书?”
叔父道:“长老且听我言,苏恒与我那侄儿宋蔺尚有婚约在身,若不是事出有因,我何苦污蔑他?实在是他蛇蝎心肠,宋家不能姑息,我今日才有此言论。”又面向台下众人道:“想必众位弟子还记得前段时日关于我侄儿宋蔺残害同门之事,自从宋家收到信函,数位族中亲眷连日座谈,实在不敢相信宋蔺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都猜想必有隐情,于是才派我一探。我乘坐灵兽,一路奔波,在昨日便抵达林麓学院,只是为了低调行事,没有声张。我见得苏祁一面,问清楚状况,又多方查探,这才知道原来众人皆被蒙蔽,竟让我侄儿蒙此奇冤!反倒是小人得志,逍遥法外!”
暮云长老不知此事,他旁边一位长老却有所耳闻,毕竟宋蔺名声之盛,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能日传千里,罔论此等耸人听闻之事。两人一番耳语,暮云长老才问道:“这和苏恒有什么关系?”
苏恒心想,接下来就该是苏祁出来作证了。他在心里悔恨连连,怨恨自己一时妇人之仁,没有斩草除根杀了苏祁,今日竟惹来此等大祸。苏祁啊苏祁,果真是他的好弟弟,他就知道两人迟早会走到如今这一步!还有宋蔺,他倒是真能做得出!原本苏恒算计他这一遭,心里也设想过宋蔺会反击,但毕竟宋蔺不能说出当日发病实情,只有吃了这个暗亏,并不会对他有什么威胁。
更何况,苏恒无论做错什么事,宋蔺从来都是顶多斥责两句,未有今日这般兴师动众。怪不得方才出门时他古怪地说什么给过他机会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他真是!苏恒简直恨不得把宋蔺千刀万剐!
却不想苏祁没有出面,只有叔父一个人兀自道:“和苏恒有什么关系?这一切,可都是苏恒在背后操控!他心狠手辣,残害手足,又嫁祸于我的侄儿,心机何等深沉!”
苏恒但听他胡言,心里很不确定宋蔺会否说出发病之事,若是他真的肯豁出去言明阎罗之病,那苏恒在香炉里留的轶罗香就是绝好的证据,实在对他万分不理。可是宋蔺真的会说吗?那样岂不是天下人都知道他宋蔺有何弱点了?他是真想和他同归于尽不成?这个疯子!
叔父一言既出,指摘苏恒操纵当夜之事。台下弟子都对苏恒尊崇至极,毫不怀疑苏恒的品行之端,皆是以为此人在胡言乱语,岂会任由他污蔑?当即便有人高声道:“休要胡言!前辈年长我们许多,想必更该知道谨言慎行,苏师兄在林麓学院与我们朝夕相处,难不成我们不了解苏师兄是什么人?他那君子风范,旁人难以及万一,怎可能做出残害手足之事?”
又有人说:“苏恒师兄对苏祁如何我倒是不知道,不过我们都是亲眼所见,那苏祁与宋蔺师兄早就暗中有过龌龊情思,他连自己兄长的未婚夫君都……说不定那夜正是因爱生恨,才刀剑相向,和旁人又有什么关系,倒累得我们苏师兄被人污蔑!”
那人话音刚落,宋蔺已经分开众人,提剑横于他的咽喉,冷若寒霜道:“你有胆就再说一遍。苏祁和我有什么龌龊情思?你又如何亲眼所见?我倒看你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那人被锋利剑刃指着咽喉,对上宋蔺寒意遍布的眼睛,双腿立刻一软,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轻狂模样,连声告饶:“宋师兄!我错了!都是我胡言乱语!我……我再也不敢了!”
苏恒皱眉道:“宋蔺,这里不是你宋府,大庭广众之下,你还敢如此放肆?你剑刃所指,是我们的同门师弟,你难道还想随意打杀了不成!”
宋蔺收回剑,那名弟子立刻瘫坐在地,冷汗直冒,却仍然不忘感激地看一眼苏恒。
宋蔺神色却冷峻至极,看着苏恒的眼神里隐约含有几分失望之意:“你以为他们对苏祁与我如此偏见都是谁害的?若不是你曾经胡言乱语,苏祁何至于在学院受人排挤?你事到如今仍然不知悔改,那我也不必再对你留情。”又对叔父一颔首:“叔父请继续说。”
叔父得宋蔺首肯,更加言语放肆,对苏恒道:“当夜是个什么情形,我已经全部了解,却说宋蔺那时和苏祁共处一室,也是有缘由的。苏祁开始是为送药,后来又为你所留,说有事要谈,而你却自行离开,我说得可对?”
这倒是没什么不能承认的,苏恒点头肯定。
叔父又道:“而宋蔺那时为什么会在房?他一般在那个时候,都会去上晚课,或者寻一僻静处修行,之所以滞留在房中,怎么就没人想过要追究呢?”
苏恒心里暗道不好。
果然叔父就道:“是你对宋蔺说,你修习魔教禁术,身体有恙,恳求他帮你查探灵力行脉是否有碍。据说你还曾经当众在学堂里吐过血,正是因为禁术反噬,许多人都看到过。这件事情,你承认不承认?”
又是一片哗然,喧闹声四起,都在言说不可能。苏恒强抑住慌乱心绪,勉强答道:“这件事情恕我不能承认。我身为林麓学院的弟子,名门正派,怎会自甘堕落,修习魔族禁术?我明白前辈爱护侄儿心切,可也不能拿这种事情来胡乱污蔑于我。世人之口悠悠,人言可畏啊。”
说起那禁术,倒也实在可恨,苏恒只在苏盛身上试验过一回,便再也舍不得对他如何。而之后与宫墨言数度交欢,说实话,苏恒不是没起过吸取他灵力的心思,但他也怕沾染妖气,被人识出,此事终究不了了之。既是没从这禁术中受益,那若是因为此事被指离经叛道,实在让人不甘。
“你还不承认?修习魔族禁术,自然身有魔息。你若问心无愧,不如取圣物一探,到时你用没用过魔族心法,不就一目了然?哦,还有一件事情,众人可还记得,日前魔族重现江湖,以飞刀为信。之前我还疑惑为何魔族要在林麓学院出现,可后来一看那飞刀,我就全部明白了,原来是苏恒苏公子神通广大,竟然和魔族早有来往,魔族这是给苏公子带个信呢!来人,把飞刀呈上!”
苏恒便又看到了那日的精巧飞刀,刀柄上的琥珀透明润脂,刀刃却在烈日下闪着寒光。
苏恒自然不知宋蔺他们又在搞什么鬼,只静静看着,神色坦荡,却听得叔父道:“这是魔教之物,想必大家都识得。当年在魔族尚且猖獗时,我曾经见过这样的飞刀,此飞刀非为暗器,而是传信之物。”
叔父不知按了刀身什么地方,那刀柄竟然平整地从中间断开,里面掉出一张字条来,他展开字条给众人看,苏恒也瞥了一眼,看见那字条上竟然有好几行字,字迹内敛而蕴含锋芒,很有风骨。苏恒匆匆一览,并未读完,但也不用读完,最显眼的即是首行所书四字:苏恒亲启。
当真是污蔑!他苏恒什么时候跟魔教有牵涉了!
众人一见那书信,皆以为铁证如山,也不免信了两分,一时间议论纷纷。
苏恒听得此起彼伏的闲言碎语,冷冷瞥了人群中孑然默立的宋蔺一眼,宋蔺依旧是面无表情,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关系。苏恒压下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尽量平静地问叔父:“我从未和魔教有牵扯,前辈的这张书信,难道就真能作数吗?谁也不能担保这就是魔教中人的亲笔书信,若是有人想往我身上泼脏水,那我也没有办法。晚辈自认不曾犯过什么大错,也从未得罪前辈,却不知为何前辈这样针对我。”
叔父不怒反笑:“不想承认?你这是在指责我伪造书信来污蔑你?当日这暗器虽然是射向沈翳,最终钉在地上时却是离你的位置最近,而且你修习魔教禁术,说与魔教毫无牵涉,谁会相信?不论其他,你倒是说说,敢不敢取你们长老的圣物鉴魔石一试?我也早就向长老讨来了,若你真的无辜,且在众人面前一证清白。”
一直没有出现的长老这才姗姗来迟,身后的随侍弟子手里捧着一块半透明的白色玉石,弟子们全部噤声,恭敬垂首,在台下为他让出一条道路来,到了台上,长老冷厉地看了苏恒一眼:“手放上去。”
苏恒身上立时出了一层冷汗,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若是此时他同意检验魔息,众人势必会发现他休息魔教禁术的事情,那时候宋蔺叔父这个老匹夫说的话,众人岂不是都会不论真假地相信?若真是那样,他可就算完了!不能进清越宗是小事,他的声誉也会全部败坏,那时苏家断不能容他。他苦心经营多年,大风大浪不知见过多少,怎会允许自己在阴沟里翻船?当初真应该一不做二不休,不仅要除了苏祁,甚至知道了他的秘密的宋蔺,也不能够让他独活!当真是可惜!
正是两方僵滞之际,死一般的寂静,久久未有人出声。
苏恒心如油煎,连血脉里似乎都有焦躁的火在烧着,额上细密的汗汇聚成了一滴水珠,滑入乌黑鬓发。众人已经怀疑起苏恒的莫名迟疑,这时一直和楚星漠在旁静观事态发展的沈翳忽然上台,不顾随侍弟子的惊呼,迅速抢过鉴魔石,不正经地调笑道:“这就是鉴魔石?晚辈一直只闻其名,未见其物,今日竟然有幸得见。这一趟果然是没有白来啊。”
长老皱眉:“沈公子,还请你下台,鄙学院正行清理门户之大事,不容外人相扰。若是你想赏玩鉴魔石,事毕之后我自然会遣人送给你。”
沈翳惋惜一叹:“那好吧。”
可他伸出手将鉴魔石归还的时候,却故意撒开手,那玉石立刻在台上跌得粉碎,众人齐齐惊呼,沈翳不甚真诚地笑了笑:“手滑,手滑。实在抱歉。”
亲见那鉴魔石破碎,苏恒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神经一直在紧绷着,此时逃过眼前这一劫,简直就如死过一遭,头昏脑涨,浑身虚软。即使沈翳之前多有恶劣行为,苏恒在这种时候也对他的解围万分感激,如果不是被他毁了鉴魔石,他真是不知今日如何应对。
而此时宋蔺终于肯站出来,说了自今日这出闹剧上演后的第一句话,声音里含着冰冷寒意,如有实质。“沈翳,你若是再胡搅蛮缠,休怪我不客气。”
他一贯冷淡得看不出情绪波动,苏恒很少能从声音里听出他的怒意,今日却是个例外,只是不知他为何如此生气。
沈翳无辜道:“堂堂宋家公子竟然如此小气,不过是不慎摔了林麓学院的一块鉴魔石,何必苛责我胡搅蛮缠,难道你以为区区一块鉴魔石,我还赔不起吗?”他边说边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能让沈翳这种眼高于顶的富家公子随身携带的物什,自然是极好的成色,更有浮雕花纹,巧夺天工。沈翳唇边带笑,想要将玉佩呈给长老,长老压抑着怒气,狠狠甩了甩袖子,虽没有发难,却也不做理会。
沈翳又是叹息:“这一块玉佩,怕是能买下一个林麓学院了,想不到长老竟然丝毫不理解我道歉的诚意。”
宋蔺叔父适时插话:“这位是沈翳沈公子?你此时上来,一通做戏,还胡言乱语责怪长老不接受你道歉,简直可笑!你明知道这鉴魔石是为了检验苏恒魔息的,却故意偏帮苏恒,打破鉴魔石,究竟是何居心?”
沈翳“啧”了一声:“前辈,话可不能乱讲。我和苏恒相识这些时日,已经十分清楚他的为人,他怎么可能修习魔教禁术?他图什么呢?我既然相信他没有做出这种事情,又怎会故意打碎鉴魔石?都说了是个意外,难道就不准我手滑一回吗?宋蔺气量狭隘,污蔑我也就算了,前辈既然是前辈,又怎能如此计较?”
见沈翳死活不承认,叔父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话来,表情看起来既尴尬又可怜,即使场合十分不合适,苏恒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失笑了片刻。
却不想宋蔺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让他身败名裂,意味不明地盯着他们看了好半晌,苏恒被看得心惊胆战,有了不祥的预感,接着只听得宋蔺缓缓道:“这一出戏演得不错。既然苏恒不敢测魔息,想必大家心里已经有数了,现在,我叔父将继续说苏恒的另一项罪名:勾引师弟,秽乱师门。”
举座哗然,连暮云长老都有些动容:“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