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恒心里一沉,连忙追问:“怀疑我什么……”
宫墨言哄道:“没有什么。哥哥,都是我的错……”
苏恒不想再横生枝节,也熄了追问的心思,却察觉到宫墨言的手心炙热如火,不过被他握住手片刻,竟然就热汗涔涔,苏恒有些忧心,生怕宫墨言撑不到小院,路上人多眼杂,让别人看见他用凌木草终究不妥。好在宫墨言还算争气,咬紧牙关,在苏恒的搀扶下终究回到了小院,可一踏进房门就摔倒在地,苏恒被他扣住手腕,也随之摔在地上。
苏恒一身柔嫩皮肉,掌心擦碰到粗糙地砖,立时就蹭得血肉模糊,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宫墨言此时错饮烈酒,几乎化出妖形,不知如何痛苦煎熬,说是刮骨剜心之痛也不足以描述其万一。可听得苏恒痛呼,他还是迅速恢复了神智,勉强聚集涣散的目光朝苏恒看去,见苏恒流血,简直心疼怜惜得不知如何是好,忙捧起苏恒的手,小心翼翼地吹着气:“疼吗?哥哥,对不起,都怪我太没用……方才宴席上不能替你饮酒,害得你受辱于沈翳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累得你受伤……疼不疼?都怪我……”
苏恒看不惯他这副小心姿态,但他也说不出自己为何看不惯,大概是觉得宫墨言太蠢吧。明明他一心只想利用他,可他却始终看不破,被他三言两语便哄骗得什么都忘了。
苏恒烦躁地抽回手:“闭嘴。”
宫墨言一怔,瞳孔的赤色愈发热烈,简直像是殷红血液。“哥哥……你很疼吗?所以你对我发脾气……可我方才当真不是故意的……罢了,你想骂我、打我都行,你消气就好,只是不要不理我……”
此时两人已在院中,凌木草正在苏恒身上,苏恒胜券在握,再也没有伪装下去的必要了,是故只冷冷盯着宫墨言:“宫墨言,你看你这副模样,何等可笑可怜!竟是任由我搓圆揉扁不成?想你初入学院时,谁不赞你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少年,谁不艳羡你的银蛟灵宠?众人甚至将你与宋蔺类比!而你自来到学院,只知痴缠于我,荒废修行,实在惹人生厌,我日前不过与你虚与委蛇,你竟还奢望与我天长地久,却不想我堂堂苏家大公子怎能看上你这卑贱妖孽!”
宫墨言茫然地捉住苏恒的衣角,坐在地上,双目几乎要落下血泪来,那副怔忪痛楚模样,楚楚之态,任谁看了都不由怜惜几分。偏偏苏恒心硬如铁,不仅毫不心疼,反而还嫌自己说得不够,兀自道:“你总说我要什么你都肯给我,却不知道,我若是想要你的命,你又肯不肯给。”
宫墨言喃喃道:“你……哥哥,不该是这样的……你方才还说要和我在一起。”
此时宫墨言头疼欲裂,五脏更是像被撕扯一样剧痛,但万般疼痛也不如苏恒的这番话让他心冷。他嘴里念了半晌,反反复复只道不可能,苏恒见他这不愿相信事实的可怜模样,更觉心烦,却没再说话。
却不知宫墨言又是想通了什么,无神的赤红双瞳忽然又亮了起来,只抓住苏恒的手腕,小心翼翼避开他掌心伤处,苏恒注意到这个小动作,一时不知是何感觉,已经事到如今,宫墨言竟还舍不得伤他半分,到底是愚蠢还是痴情?不等他多想,宫墨言就急切道:“哥哥,你是怪我没有把银蛟早些给你,对不对?我……我知道你想要,但是银蛟实在不服管教,听闻我要将它送人,竟狂性大发,我都险些制不住他……我已经把他封印起来了,再过些时日,磨磨它的脾性就好了。现在不到时候我也解不开封印,这事我已经和你提过好几次……我知道你一直想要银蛟,算我求你,你便是再等一些时日……何必对我这样?我既答应了你,怎会不把它给你?哥哥,你知道的,你才是我最重要的珍宝……”
苏恒把衣角也从他手心抽出,毫不留情地斥道:“少说这些恶心的话!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你的银蛟我当然想要,可我更想要的,是你的命。”
宫墨言眼里的亮光慢慢熄灭,此时他已没有方才的癫狂模样,脸上略微扭曲的神情也慢慢恢复平静,良久,他才总算接受了苏恒想要杀他的事实,身上每寸肌理都剧痛无比,每段骨骼都似乎被敲碎了一般,浑身灵力也迅速消散,他再也没有半分力气,只双目无神地垂首问道:“为什么?哥哥,你想要什么我没给你?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为什么你偏偏要我死?”
似曾相识的话语。
当初苏祁也是这般,声声问他为什么,问他有哪里对不起他。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便是他苏恒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情,便是他利用了他们,又待如何?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阴险毒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从不怕别人忌恨。事到如今,应该怪他们自己识人不清?却都来问他为什么!
“谁让你是妖。”苏恒扶着门框从地上站起来,微微冷笑,在月光下,那艳丽姿容像是淬毒的花,让人神魂颠倒之际便坠入地狱。“妖有多难得啊,我只要今夜除了你,便能名扬天下,这是多大的殊荣!清越宗也会提前收我为内门弟子……你说我是为什么?”
宫墨言嘴唇苍白,没有半分血色,良久他才颤抖着说:“我早该知道……我明明都发现了那个玉牌,写着凌木草三个字的玉牌。我当初就猜到是你,对啊,除了你还能有谁?我却不知自己存着什么侥幸心思,我告诉自己,求凌木草的那个人不是为了除我,即使是为了除我,那个人也绝对不会是你……后来沈翳给你凌木草,我怎能不知?凌木草的药香我即使在十里之外都能闻到!我为了挽回你的心思,甚至答应把银蛟给你……今夜我知道你身上带着凌木草,我知道你的甜言蜜语都是骗我,我知道你为什么答应沈翳的赌局,我知道你让我饮酒是为了什么,我本想装作不知的……”
苏恒也不打断他,静静听着他说,其实内心早已暗潮翻涌。他确实知道宫墨言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事情,可他以为宫墨言只是发现蛛丝马迹,不足为惧,却不想,他根本就什么都知道……
絮絮说了半晌,宫墨言的音调却陡然提高,带上了浓烈恨意与伤意:“我本想装作不知!只要你不撕破脸皮,我就可以假装不知,方才我让你走,自然是怕自己失控伤到你,但何尝不是想再给你我一次机会?可你说留下,你说要和我在一起,我竟然信了!我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怀疑你!我那时候想,老天怎么待我如此好,我那一瞬间觉得我冒着生命之险来验证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以为我终于打动了你,我以为你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喜欢我!”
苏恒取出凌木草,那凌木草散发着幽蓝光芒,如梦似幻。
他面无表情道:“说完了吗?说够了吗?”
见苏恒如此无情,宫墨言自然满心的悲愤恨意,再不能心存侥幸,一时间简直恨不得死了才好,省得承受这比死还难受的心伤,往日……往日他和苏恒明明那么好,苏恒怎会对他如此不留情面……
他不自觉竟流下了两行血泪来,胡乱说着话,故意说得不堪,想让苏恒也体会他的心痛,哪怕半分也好:“凌木草是沈翳给你,你是答应了他什么?像之前引诱我一样吗?你也答应了让他上你?是不是!你这个贱货!方才在宴席上,你知不知道有多少男人盯着你宽衣的淫荡样子?我当时简直恨不得挖了他们的样子,我以为你是被沈翳折辱,可如今想来,你不就喜欢看我们这些人被你勾引得神魂颠倒的样子!宋蔺说得对,你如此娇媚万千,风骚入骨,不知是又想引诱谁,你就是水性杨花!我为了和楚星漠争一时意气,甚至饮下那一杯烈酒,可我明明知道自己饮酒后会有什么后果……我还是,还是饮了,我只是不能拒绝你……”
苏恒不耐烦听宫墨言说话,已经开始催动灵力,滋养那凌木草,那灵物立时光芒大盛,丝丝缕缕的藤蔓延伸蜿蜒,裹上宫墨言的身体,宫墨言像是被烙铁烫了一般,浑身颤抖,不知如何痛楚煎熬。可他还是咬紧了牙关,即使眼神都痛得涣散了,仍是不肯呼痛一声,片刻后勉强聚起一些力气,看向苏恒,眼里是刻骨恨意:“苏恒!你先是设计苏祁,现在又这样对我!你是想把所有对你好的人都逼走吗?你这样阴险狡诈的小人,不配被别人爱!你一辈子……一辈子都再不会有人真心对你了!你以为沈翳会像我一样对你好吗?他不过把你当个玩物!”
见宫墨言气息奄奄,苏恒只觉事情此时已经成了大半,放下心来,随手捏碎琉璃珠,通知沈翳带人前来。却不想听见宫墨言此番质问,他不由冷笑回道:“我不需要那可笑的感情,你当我是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吗?我会信你的鬼话?你说你爱我,却不知你是爱我什么,你是爱我的心机城府,还是爱我的虚假伪善,或者,你就爱我心狠手辣?你不过和沈翳一样,爱我的这副皮囊罢了,怎么,难道你不喜欢我在你身下承欢?你们想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宫墨言已经很虚弱了,但还是勉强说话:“你竟然不肯相信……”他似乎觉得现在这种境况,还提起自己对苏恒的爱太过讽刺,咬牙咽回那句“我是真的爱你”,只恨恨道:“那苏盛呢?你觉得我的心思不纯,那苏盛呢?”
他的心里简直在流血,事到如今,他都把命赌上了,苏恒竟然还是不肯相信他的爱意。他只是爱他这个人而已,先前是爱他的温雅俊秀,后来知道他的真实面目,虽然有过犹疑,但还是很快就想通了自己的心意,他就是爱苏恒,哪怕他不是个好人,他还是爱他,没有理由,更不是因为色迷心窍的缘故!难道他宫墨言为了美色会不顾性命吗!
凭什么苏盛就可以被苏恒这般特殊对待!
苏恒静默半晌,才道:“他和你们都不一样。”
苏盛是见过他最真实、最不堪的模样的,可他还是默默守着他,为他办好一切事情,足足两年,不曾有过怨言。他和这些色迷心窍的下流胚子,怎么可能一样?
宫墨言心想,自己真是疯了,如今他的一片赤诚都被苏恒践踏在脚底,性命也要交代在苏恒手里,可他心心念念的,竟是让苏恒相信他是真的爱他。他还说苏恒是贱货,他才是下贱得无可救药!宫墨言只觉心底一片寒凉之意,忽然间什么都不想要了,既然他唯一所爱之人想要他的命,他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只可惜,师父将他抚养成人,辛苦栽培,又遍寻良方封印他的妖性,只盼他像个普通人一样,修道成仙,娶妻生子,过完光彩的一生。而他终究错信他人,辜负了师父的一番苦心……
可就在他心如死灰之际,身体里那封存已久的暴戾凶狠的妖性却被彻底唤醒,有一个念头陡然升起,凭什么,凭什么他要这样窝囊地死?苏恒让他死,他就必须要死吗?该死的是苏恒才对!他欺骗他、利用他,把他害到这般境地,该死的是他!
不,不对,不能让苏恒轻易死了,他要让他生不如死才好!
只要他今夜能活下来,哪怕是苟延残喘,只要一息尚存,也要让苏恒付出代价!
宫墨言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面色苍白没有血色,冰冷淡漠,又狠厉决然,直直盯住苏恒,道:“苏恒,我只最后问你一句话,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不忍?”
苏恒听见院门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又有弟子的喧闹声隐隐传来,他心里知道是沈翳已经带着众人前来,于是没有心思再看宫墨言,只随口答复宫墨言那句泣血的问话:“从未。”
说完便抽出腰间佩剑,直指宫墨言的心脏处,缓慢插入,盯着宫墨言慢慢扩大的瞳孔,那温热血液溅到了苏恒的脸上,苏恒也不动声色,冷硬得像是一块石头。众人此时已经踏入院门,宋蔺、沈翳、楚星漠等人俱在此处,长老入眼便见苏恒一剑刺入宫墨言胸口,而宫墨言已经毫无反应,当即大怒,吼道:“苏恒,你这是干什么!你胆敢残害同门,难不成是想造反!”
苏恒拔出剑,随手扔掉那染血凶器,跪俯于地,自动摒除了弟子们的喧闹议论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平静道:“不才弟子苏恒,今夜机缘巧合,发现宫墨言真身为妖,不忍众人继续遭他蒙骗,故,斩于此地。未先禀告,但求恕罪。”
……
之后的事像是一场梦。
苏恒浑浑噩噩地在房里坐了好几天,宋蔺偶尔回房,看着他的眼神让他浑身发冷,可宋蔺什么都不说苏恒倒希望他说些什么。
宫墨言那日被他一剑刺破心脏,血液流了满地,刺目的红,这一剑当然对不死不灭的妖没有什么效用,可是在凌木草的作用之下,宫墨言就和平常人没有什么两样,苏恒一剑就让他送了命。后来冰凉尸体一寸一寸变得透明,直至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化为灵光,怎么可能有存活希望?
可宫墨言一死,苏恒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这件事情实在进展得太过顺利,顺利得让苏恒都不安起来。沈翳倒还安慰苏恒:“你又在瞎担心什么?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林麓学院混进了一只妖,这只妖修为高深,不出意外甚至还会拜入清越宗,这是多可怕的事情,传出去简直人人惶恐。幸好有苏家大公子及时除妖,不然定会后患无穷。你现在名扬四海,世人无不歌你颂你,你既立此大功,清越宗怎能没有表示。我替你打听好了,近几日他们便会举行封赏大典,收你为暮云长老的入室弟子。再说你们林麓学院的那个长老,之前对你多有阴阳怪气,如今不也和颜悦色起来。你看,我早说过,你想要的,总有一天都会得到。”
苏恒怔怔道:“我想要的,都会得到吗?”
沈翳见他神思不稳,不由收起轻浮笑意,微微皱眉道:“苏恒,你如今这副模样,难不成是后悔牺牲宫墨言了?怎么?亲手杀了他之后,你就发现自己对他……”
苏恒疲倦地阖上薄薄眼皮,睫羽微颤,莫名显出几分脆弱来。他打断沈翳的话:“我做过的事情从不后悔。只是,你不觉得这些事都太顺利了吗?宫墨言……我知宫墨言一贯天真又愚蠢,他事前根本就知道凌木草的事情!但这都不妨事,谁让他自己愚蠢,况且他也死了,肯定掀不起风浪来。可是,可是宋蔺和楚星漠,难道他们对我这一番布局竟丝毫未察吗?”
沈翳闻言也有些难以释怀,不由担心起苏恒来:“你小心。宋蔺最近很有问题,他甚至去找苏祁的次数都少了,不知在忙些什么。”
苏恒摇头叹道:“宋蔺不会害我。虽然他说话过分,但我毕竟还和他有一纸婚约。”
沈翳笑了起来,带着冷冷的嘲讽意味。他手指捏住苏恒的下巴,转向他的方向,逼他吃痛地睁开眼睛看他:“你莫要忘了。你可是算计布局,害他差些亲手杀了自己的心上人。虽然苏祁没死,但重伤至此,至今不能下床,不知还有几年好活。你真以为宋蔺会这样忍下去?他若能忍,他就不是宋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