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手术后,伤患家属再三感谢他们的付出如今所有德占区的医院都已成军用医院,只有红十字会医院愿意收治他们这些平民。安娜疲倦地摆了摆手,把病人推到病房,由于过道都躺满了人,他们只能更加小心。护士长突然蹲了下来,捂住了脸,“我的家人也在战争中死去,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死。我是如此热爱我的事业,但如今,我不明白这份工作的意义,我们疲于奔命,每天劳作十六个小时,在病人身上缝缝补补,抵不过他们一发小小的子弹造成的伤害。”

“上帝,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

“这个人间已经被主遗弃。院长走过来,及时疏散围观的人群,安抚医护人员的情绪。忙碌的一天又结束了。安娜和井上惠子走出医院,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下来。这个秋天,真是从未有过的严寒。费多尔的情况还好吗?她不敢深思短短十天,基辅越发混乱了,德军在这里的建立的秩序已经摇摇欲坠她在战地医院看见了很多恐怖的事情,也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很难想象那种场面,位母亲抱着孩子破碎的尸体跪在雪地中,祈求他们拯救自己的孩子,但她的孩子已经死去多时,这件事只有上帝能办到。各种势力和武器再度在这座城市角逐,把所有东西都轰炸成一片废墟。有多种传言流传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有人说乌克兰方面军已经向西面的城镇日托米尔、科罗斯坚推进,德国中央集团军的铁路线已经被切断了有人说俄国人已经突破了第聂伯河防线,即将解放基辅。这时候,跟着红十字会医院当然变成了最好的选择,哪怕是头顶时不时飘来一颗炸弹,把周围的一切都粉碎得一干二净。德军已经无法守住基辅了,在撤退的过程中顺带把所有医生都劫持上车,一同带走。圣诞节前夕,苏联方面发动冬季攻势,并于44年月将德军推回到年的波兰边境。安娜在波兰边境度过了这个圣诞节在一片空白的沉默中,飘扬的口琴曲从一片树林响起,是《auldlangsyne》,伴随着雪花飘落,轻飘飘,却又万分沉重友谊地久天长。但战争年代,哪里还有什么地久天长?

一曲毕,一阵枪声响起。

两个小时候,安娜听见了消息。

死者是一名大学音乐教师,名叫舒尔茨,应征入伍三个月,不服从军队的安排,屡次违抗军令,战场上不肯杀人,就算被关禁闭教训也没有改变想法……总之,这是一个失败的兵,在圣诞节这天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安娜到他自杀的地方看了一下,雪花已将一切覆盖,他就像是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

但她知道,他曾经存在。

这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美男子,身负才华,能创作出殿堂级别的音乐作品,也能迎合流俗的口味。但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又走了几步,无意间发现,一个小小的口琴被掩埋在了积雪之下。

她把口琴捡起,仰头看着天空,任由冰冷的雪花飘落到脸上。

他曾存在过,这就是证据。

此后一段时间,这个口琴成了她难得的消遣。

她十分庆幸还没有忘记舒尔茨和弗雷德里希的教导,她还能用这个口琴吹奏一些简单的乐曲,当然,可能不是那么流畅自然。

一个年轻的士兵偶然间听见她吹奏,问她:“陈医生,你会吹《莉莉玛莲》吗?”

安娜想了想,告诉他:“我需要练习两天。”

“好吧,两天后我在这里站岗,到时候希望能听见这首曲子。”

但两天后,安娜没有看见他来,或许是被调往什么地方去了吧,或许,他永远也听不到了,这个时代的许诺总是会比雪花更加脆弱。

安娜开始害怕战地医院。

在这里,她能看见各种各样的死亡方式。

以及一些她熟悉的面孔。

这天,她接到了一个伤兵,条件反射,立刻按住了他胸膛上的伤口。

企鹅群042他的胸部被弹片所伤,位置非常危险,安娜顾不得疲倦,立刻大喊:“准备手术!”

如果是在和平年代,她这样还未拿到临床执业医师资格证的医学生是要被送上法庭的,但是在战争年代,她已经变成了一台机器,能上就上,不能上也要创造条件上,比如开胸手术就不是她的长项,但她也要硬着头皮上。

手术室的医护人员都行动起来,他们配合相当默契,安娜也在做准备,突然间,她听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安娜?”

她这才开始注意到伤兵的脸。

他的左半张脸已经被弹药炸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但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感伤和温柔,还是让她一下子想起了记忆中的一个人。

她的声音忍不住颤抖:“库尔特?”

男人吐出一口血沫,微微点了点头,“是我。”

安娜几乎要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即使见惯了死亡和离别,她还是不能接受一个记忆里的活人以这样一种惨烈的形式出现在她面前。

她控制住情绪,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安抚:“库尔特,我是医生,请相信我,我能救下你。”

她说完,立刻大声说,“麻醉准备!”

就像多年前那次联合演习,即便身处困境中,在大雪纷飞的野外,哪怕面对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东方女人,这个青年士兵也未曾抛下她,为她争取了存活下来的机会。

库尔特摇了摇头,抬起满是鲜血的手,给她一个身份牌,“拜托你,帮我把这个交给我的母亲,我不希望军方去打扰她……”

安娜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的情绪接近崩溃,但仍是尽力做好这场手术。她知道她的情况并不适合主刀,但她不能后退,不能放弃,否则他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接近两个小时的抢救,她还是没能救下这个青年。

她瘫坐在地上,再一次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感觉她正在做的事情是没有意义的,生命是没有意义的,这个世界也是没有意义的。

所有的爱恨似乎都在离她远去,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产生太多丰沛的情感。

她谁也不憎恨,毕竟憎恨没有意义,何必呢?

谁也无法激起她的爱意,这些虚无缥缈的情绪在生死面前宛若尘埃。

她把库尔特的身份牌收好,坐在医院门口。

旁边站岗的士兵问她:“陈医生,你会吹《莉莉玛莲》吗?”

安娜抬起头,看见了一张年轻的脸,有些蠢蠢的感觉。

是上次那个士兵。

她的心情感到了一点点松快,就像在无尽的痛苦和煎熬中,被一缕清风吹拂。

哦,这个蠢蠢的家伙还没死,真是幸运。他们也算是熟人了,这个时代见过一次面,再度相见就算是熟人,她希望多年后他们还能再见。

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口琴,忽而问他:“你身上有香烟吗?”

青年士兵愣了愣,有些尴尬,他挠了挠头,小声说:“那些来到医院的长官,偶尔会给我一些,但我不怎么会抽烟……”

安娜指点这个蠢蠢的家伙:“香烟很有市场,是硬通货,很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