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黄册是谁审的?”

另一拨人里,一个衣着体面的年轻人站了出来:“苏舍人,是我。”

郁仪记得他的名字,黄孟鸿。

他显然已经和黎谈有过一番争论,脸上难掩愠色,指着黎谈道:“你一个黄口小儿有什么脸面在这里大放厥词?我说了很多次,这本黄册没有问题,你别把莫须有的事拿到苏舍人面前丢人了行不行?”

郁仪看向黎谈:“你说这本黄册有误,可有凭据?”

黎谈道:“抚州这一里是新定的,旧版黄册上本就没有记载,就算是想和五年前的黄册比对也没有凭据。可巧就巧在,下官也是抚州宜黄县人,刚好和何悌涣比邻而居。下官入京师前,何悌涣已经病入膏肓,家中的一亩薄田还是我父母在替他料理,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二十亩水田。何悌涣将不久于人世,分明是有人想要趁机将自家的田亩挂在何悌涣的户上,等他死了,这笔赋税自然烟消云散去。”

他语气平静中带着坚持:“这样的黄册不知道有多少本,更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即便是查,也不知道该从何查起。只是不知道这瀛坤阁里的人中间,有多少是收了宜黄县的贿赂,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做此狸猫换太子的勾当。”

黄孟鸿听闻此言勃然大怒:“你血口喷人,我父兄累世功勋,哪里看得上这等蝇头小利,你不要太荒唐!”

黎谈道:“还是听苏舍人定夺吧,我没空在这里和你费唾沫。”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郁仪的身上。

白元震凑上前与郁仪耳语道:“这个黄孟鸿是荆州人,祖上是铁官,颇有些家底。如今虽在国子监,日后必然是要去翰林院的,到那时……”

他虽未明说,可话里话外,分明是让苏郁仪装聋作哑的意思。

白元震很懂为官之道,更是将八面玲珑刻进了骨子里。

他对自己一向有着清晰的认知,他要做真小人,绝不做伪君子。

他很清楚,如果苏郁仪高抬贵手将此事大事化小,黄孟鸿必然不会忘记这一番恩情。

“即刻派官船传我手令给张大人,将抚州官府今年和五年前的黄册都送入京师。”郁仪想了想,继续道,“把宜黄县的青册一并送来。”

黄孟鸿自然不服:“拿着鸡毛当令箭,这一来一回多少人马周折,只为印证这蠢材一句话,未免也太大动干戈,苏舍人就不怕万一是他空穴来风,到时就连苏舍人自己,也要受太后的质问吗?”

郁仪眼风扫过,淡淡道:“自今日起,将这一批发回原籍的黄册全部重审。若有问题,即刻来报我。若有还有人借此生事……”

她指着瀛坤阁前的空地缓缓道:“我会命锦衣卫在此设下刑凳,还请各位亲自观刑。”

郁仪手中有太后的谕令,自然可以行杀伐,只要不闹出人命,一时三刻也不能传到内廷之中。

听闻此言,黎谈眼中难掩兴奋,立即对着郁仪长揖:“多谢苏舍人。”

另一拨黄孟鸿便显得有些悻悻的,不知在与身边人嘀咕什么。

走出玄字号房,太阳照得人眼眶酸痛,郁仪用手遮了遮阳光,白元震跟在她身后轻声说:“其实这件事要不要和张大人再商量一下……”

“不必了。”郁仪背对他,脚步未停,“他敢用我,就知道我会这么做。”

她明明说话时没带什么特殊的语气,白元震却被她震住了,他思索良久到底是因为什么,片刻后才恍然大悟,苏郁仪这句话的语气,竟和张濯如此相像。

*

又十日,抚州的黄册和宜黄县的青册都被快马加鞭送了进来。

郁仪与户部三位官员一起亲自勘对。

瀛坤阁不许点灯,从白日一直核对到黄昏,借着稀薄的光线,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想要在入夜之前,彻底勘定出一个结果。

问题的症结很快被揪了出来。

抚州的黄册已经被篡改了,宜黄县的青册还维持原样,记录了何悌涣只有薄田一亩的存档。

显然是批复过的黄册层层下传,还没来得及传入宜黄县便被郁仪查了出来。

若再拖上几日,等抚州的官员与宜黄县通过气,只怕青册很快也将就不存于世了。

好敏锐的心思,好狡诈的手段。

是巧合,还是有人内外勾结?

有问题的黄册,有上百册,遍布抚州各县,几乎无一幸免。

这条线是从宜黄县而起,到了抚州还没停下,究竟有没有一根游丝般的线,一路飘进了内廷、飘进了瀛坤阁?

抚州隶属于江西布政使司,是南方重城,盛产稻米、蜜橘、贡酒。每年又向京师进贡大量的资溪白茶与香料,抚州知府又一向深得太后信任。

查还是不查?

是将此事止于瀛坤阁内,还是上报给台谏?

郁仪的心微微抖了几抖。

纵然她从不畏死,也做好了随时献出生命的打算。

她才入宫廷,官身不过区区七品,担着中书舍人的虚职,背后除了张濯空无一人。

郁仪深知张濯作为总裁官,她一旦禀明太后,张濯也将深陷泥潭,受她株连之罪。

抚州知府为正四品,背后的江西布政使是正三品,他们在京师之内可有党羽,这个党羽又会是哪位大人?这一折戏若是开了场,可还有转圜的余地,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将这荒腔唱到底了?

这个黄孟鸿,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太后会想将这件事查下去吗?

郁仪一步百算,纵然才入官场,她已经淬炼出敏锐的心思。

可当她的手触摸到纸页上的一个个墨迹陈旧的字时,仿若看到了一双双含泪的眼睛。

暮色苍茫一片,残阳如血般凄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