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仪没说话,她在想,张濯做这一切的时候,会希望她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自己,又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穿着这件青色的官袍,或许是很多士人仕途的终点,可对郁仪来说,这个暗藏危机的盛世王朝,才刚刚对着她翻开崭新的一页角,她的每一步、每一个选择,都能决定她今后的人生。
“其实……”白元震忖度了片刻,又继续道,“张大人还嘱咐了我一件事。”
“什么?”
“张大人说,若有苏舍人不愿意做的事,叫我一定不要勉强。”
郁仪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他还说什么了?”
白元震有些为难起来。
“他不是告诉你了,凡事都要听我的吗,除此之外呢?”郁仪静静道,“还有什么?”
白元震轻轻吐了一口气 :“张大人说,不论发生什么事,哪怕会流血会死人,也要全头全尾地将苏舍人送出湖去。”
“还有好多,我记在本上了,苏舍人看吗?”
郁仪摇头:“不用了,我知道了。”
*
六月二十六,今日是每旬开湖的日子。
官船穿梭于湖上,送来了新鲜的果蔬与食材。整个瀛坤阁的人,也只有在开湖的日子才能吃上一口热食,虽然送到手里时已经几乎凉透了,可众人吃起来还是觉得很开心。
张濯又送了几个包裹进来,除了郁仪,户部的三名官吏人人有份。
里面除了一些蜜饯儿肉脯之外,还有张濯的一封信。
用的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告诉她之前送出来的需要重写的黄册已经发去各州,如果快的话十日内就会送还给京师,届时也会派官船送入瀛坤阁。
还说如果缺了什么,可以写信给他,他能安排的也会替他们安排。
白元震写了一封回信给他,他问郁仪有没有什么话说,郁仪想了想说:“你看着写吧。”
张濯日理万机,也属实不必每人都写信回去。
于是很快,张濯就在白元震回信的末尾看到了这样的一段话:
苏舍人感谢张大人关怀,还说肉脯不错,可以多送一些。杏脯太甜,还是少些为好。
张濯读完信后,轻轻挑了挑眉。
这信中的口吻分明不是苏郁仪的。
他对成椿道:“下旬开湖,只送三个包裹进去,白元震那份不用给了。”
成椿皱了皱鼻子:“苏舍人也真是的,竟连封信都没回给大人。”
“她是主官,自然有千头万绪要忙,我自然也是明白的。”张濯平静道,“写给她也不是要她答复我什么。”
“若是为了等人回复才写的信,不如不写的好。”
?[32]十二时(一)
进了七月里,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因为在湖上,蚊虫也格外的多。
白元震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几把蒲扇,送给郁仪一把让她留着扇蚊子用。
余下的士子们可就没那么好运了,潮湿暑热,再加蚊虫,这几日生了痢疾的人不胜其数。
郁仪写了信命官船送出去,第二日便有医官过来看病,还带了些山薄荷、艾草等草药用来驱蚊。
与此同时,第一批发回各州的黄册,也重新被修改好,跟随官船送入瀛坤阁中。
最初,众人审核过有错漏之处,发现已经逐一修改之后,便封入库中。
如此处置过三四百册之后,某天白元震说玄字号房里的几个人吵了起来,叫郁仪过去瞧瞧。
湖上的士子们原本就分为两拨,一拨是在国子监里学习的宦官子弟,另一拨是穷得叮当响的落第举人。他们原本就互相看不对眼,也经常有口角。
郁仪和白元震赶到时,玄字号房里两拨人像是乌眼鸡一样剑拔弩张地站着。户部清吏司的两名主事正一头一个劝说着什么,见了郁仪他俩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跑上前来:“苏舍人。”
“怎么了?”
其中一人拿出一本黄册道:“黎谈说这本从抚州送来的黄册有问题。”
“谁是黎谈?”郁仪环顾一圈问。
从举人堆里站出一个年轻人,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灰袍,就连袖口都磨得有些发白,看得出是略显拮据的样子。头发用一根布条捆住,五官不出众,只是眼睛很亮。
“苏舍人,我是黎谈。”
“你既说这黄册有问题,如何有问题,怎么有问题?”
黎谈翻开黄册中的一页,平心静气道:“这一页是当时批回抚州要求重写的,上面把一里十户,错写成了一里九户,少了一户。这本不是什么大问题,把落下的那一户补上即可。可这一页……”
他又往后翻了几页:“宜黄县这一户的户主名叫何悌涣,他不过是个孤寡户,无儿无女,名下只有一亩薄田度日,这本黄册在发回抚州前,写的也正是如此。可这本黄册从抚州转过一遭之后,这名何孤老名下竟多了二十亩良田。分明是抚州官府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们先假装留下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等着我们发现,待我们将黄册发回抚州勒令他们修改时,他们便会将真正想改的东西夹带进来,咱们的人只会重审有朱批的那一页,他们就可以瞒天过海把他们想改的全改了。”
黎谈这一席话说完,郁仪顿觉心底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