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睡得很轻,微微一碰便醒了。
“你回来了?”郁仪率先开口。
张濯眼底倦色未褪,声音也有些喑哑:“嗯,回来有一会儿了。”
“傅阁老可还好吗?”
“都好。”张濯道,“他今日受了不白之冤,一时义气,在乾清宫外跪了两三个时辰,只为了自证清白。”
郁仪心底微微一滞。
“后来下雨了,我便把他劝回去了。他心气儿高,断然不容许别人给他泼脏水。”
“陛下没说什么吗?”
“陛下嘴上说着信任他,但也未惩治高世逢,甚至与他相谈甚欢,哪里有半分忌惮的样子。”张濯的眉心酸胀,他抬起手按了按额角,“雷霆雨露俱君恩,只可惜傅阁老还是没看开。”
傅昭文爱惜自己的名声,即便是有一分一毫的污染,也会据理力争。
张濯有心想劝他一劝,可也知道如今他正在气头上,说什么都无益。
皇帝如今手中的权势比过去多了太多,他正需要一个绝对忠诚的人为他来做事。他过去便忌惮着以赵公绥为首的阁臣,如今会选中司礼监,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你不要小瞧了郑合敬,他看似只是一个秉笔太监,实则已经成了太后的心腹。如今东稽事厂已经建了起来,陛下明摆着要将内阁与锦衣卫的权力都转到司礼监的手上。”
锦衣卫是彻底效忠于太后的人,皇帝想要掌权,势必要培植自己的心腹,不能沿用太后手中留下的那一批人。
“娘娘有心将权柄转交,只是势必会带来各种弊端与疼痛。”郁仪在张濯身侧坐下,“娘娘为何要在此刻让权呢,难道真是因为赵公绥吗?”
张濯轻轻将郁仪的手握在掌中,她睡了一觉,身上的热度也降了许多,整个人的精神也好了不少。
“其中自然有内宫的私隐。”张濯忖度道,“只是有人说,太后娘娘的身子不如过去好了。不光时常有病痛,且当初娘娘生育永定公主时险些命丧于此,当时便落了病根。”
“我适才在通政使司衙门里见了娘娘一面,远看着倒也和过去一样。”
“像娘娘这样的人,即便是病痛,也不可能显露出病容。”张濯轻垂眼帘,“赵公绥大厦倾颓,永定公主又要远嫁,娘娘心里的苦终归是由她一人承受了,纵然心智再坚定的人,也总归舍弃不了身为人的感情。”
“若娘娘真能休息一阵子也未尝不是好事。”郁仪的目光落向窗外,“养好身子才是正理。”
张濯没有告诉郁仪的是,他在内宫中的眼线,已经偷偷翻阅过了太后娘娘的脉案,她如今病势汹汹,看似一切如常,实则是用最重的药压着,不知这强弩之末能撑到何时。
而今京中风云几番变换,不知将要把人推向何方。
正在说话的功夫,门外便有人匆匆来报:“张大人,馆驿来报,说脱火赤率自己的五十名军士一起逃了。”
此言既出,张濯说了一声“知道了”,转头又看向郁仪。
“这件事……”他拿捏着语气,“可是你做的?”
从他眼底分辨不出喜怒,好像他只是在等她给他一个结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郁仪反问。
“若不是则最好,若是也无妨。”张濯目光清润,“我会护着你,不给任何人伤害你的机会。”
?[100]章台月(四)
张濯说得认真,像是早已预演了很多遍。
郁仪听罢微微摇头:“这件事是公主殿下做的,我并不曾牵涉其中。”
此言既出,张濯也有些惊讶:“永定公主?”
“对。”
郁仪继续道:“你也知道,娘娘也好、陛下也好,都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和瓦剌部兵戎相见,更何况娘娘才许了脱火赤与永定公主的婚约。”
张濯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其实在这件事上,娘娘是动了杀心的。”张濯轻声道,“娘娘担心若有一日她的身子真的不好了,陛下一个人会受制于各方。一面她希望有永定公主这一重关系,能让瓦剌部与大齐戮力同心,一面又害怕即便公主前往北元和亲,脱火赤依然没有彻底绝了问鼎中原的心思。而到了那时,陛下岂不是腹背受敌。”
“如今,永定公主亲手放脱火赤走,倒像是冥冥中替娘娘做了这个决定。”张濯叹息,“这也是天意。”
*
转日早上,果然见前千户所的一众锦衣卫都被罚了四十刑杖。
陆雩也在其中。
他沉默地受了刑,任由内侍们将他架了下去。
永定公主站在隆宗门边,看着陆雩从始至终垂着头,看也不看她一眼。
慈宁宫里,太后才喝过药,独自坐在窗边发呆,孟司记走到她身边时,她才抬起头来:“日子定下了吗?”
孟司记知道太后问的是赵公绥行刑的日子。
“回娘娘,定下了,在三日之后。”
“好。”她怔忪点头,“刚好是谷雨。雨生百谷,是好日子。”
她扶着圈椅缓缓坐了下来:“赐他一口棺椁,算是哀家对他的垂怜吧。”
孟司记知道她心里的哀伤,不由得轻声道:“娘娘若真欲垂怜他,也可以赏他一壶毒酒,无声无息地……”
太后平静道:“若真如此,哀家便太纵容自己了。”
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孟司记的手背:“关于这些,哀家早就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