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他身边不说话,听着张濯从工部盐课司一路说到地方上的几位转运使。为了叫她也能听明白,他偶尔还会针对一些细节做出解释。

余下几名大臣自然猜不出这背后暗藏着的深意,他们只是觉得苏给事一来,张大人身上那种冰冷的机锋与压迫感竟然消散了大半。

待他们都陆陆续续地被太后传唤,丹墀上便只余下了张濯与郁仪两人。

“适才怎么心不在焉?”没了旁人,张濯的语气也变得更随意了些,他知道周遭定有不少耳目在关注着他们两人,所以手上并不曾有什么动作,只是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笑问,“窈窈有心事?”

“我去见了梁王妃。”郁仪低声道,“梁王屡屡伤她的心,她仍不肯和离,还要我来帮她求情。过去我常想着,若要女人不必仰人鼻息过活,便得有离开过去生活的勇气与决心。”

张濯嗯了一声:“自由其实不仅仅是离开一个人的自由,还有选择一个人的自由。”

“她甘之如饴的未必是你甘之如饴的,她视如洪水猛兽的未必是你视如洪水猛兽的。”

郁仪明白张濯这句话的意思,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一个人可以选择抛弃自己过去的生活,也可以选择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这两种选择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是的。”张濯颔首,“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有迈出那一步的勇气的。所以,先迈出那一步的人不必回过头去指责后来者的??昧。”

“读书明理是为了让人更能对万事万物抱有同情与怜悯之心,而非傲慢。”

郁仪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张濯弯唇:“但你做得一直都很好,别因为旁人的事影响心情。”

说完这一句,他的目光恰落在她光洁莹然的耳垂上。

上面一左一右,挂着一对白玉芙蓉花耳坠。

比起昨日在夜色中看得不甚清晰,今日这对耳坠挂在她玲珑的双耳上,竟是说不出的旖旎动人。

觉察到了张濯的目光,郁仪抿了抿唇:“随手戴的。”她有意不让他多想。

张濯微微倾身,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笑说:“琼英腻云,月鲜珠彩。”

她垂着眼,睫毛如蝶翅般扇动着,张濯的神色依然平静自若,若有外人在场,只会以为他们两人在讨论公务。

他分明是开心的,只是这种开心隐秘得只能为他们二人所知。

如同是一首诗的上下阕,出题的人与和诗的人非要他们两人才行。

?[69]芭蕉雨(三)

“梁王妃找你说了什么?”张濯复又想起她方才的话。

郁仪道:“她叫我为梁王求情。”

“你允了?”

郁仪抬眼看他,张濯的神色沉了下来:“偏他一心想谋害于你,你还要为这等人来求情吗”

知道他心中不悦,郁仪便耐心解释道:“你以为凭借我一个人,就能让太后惩处他吗?纵然说了这么多年天子与庶民同罪,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哪里能真的践行呢?”

她心思澄明透彻:“我既明知太后不会重责他,哪里能做蚍蜉撼树的事。娘娘心里想罚他,也得顾念着先皇后的佛面。我若去求情,一来解了太后举棋不定的为难,二来也为我搏个恭让谦卑的名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到底我也没出大事,哪里能真的把梁王如何。”

张濯知道她说得没错,只是心里依然不痛快。

四下里无人,郁仪不露痕迹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没用什么力气,像是个不动声色的安抚。

“显清。”她叫他的名字,“我心里有数。”

“好。”张濯道,“你说了算。”

二人正说着话,周行章刚好带着梁王从慈宁宫里走出来。

郁仪垂着眼不去看他们,倒是张濯似笑非笑地仰起头来。

梁王照旧是一副庸懦无能的样子,不敢与张濯对视。

周行章对着张濯抱拳行礼,张濯便缓缓走到了梁王面前。

“王爷。”他欠身一揖。

“许久不见张尚书了。”梁王道。

张濯凝睇着他,片刻后说:“日后怕是也不能常见王爷了。”

他的话别有深意,脸上的笑容却不改:“有些衣服本就不该王爷来穿,王爷心里的执念太重,对自己也不好。”

梁王道:“你说得对,今年入冬早,本王这件氅衣有些穿不住了,得换狐裘披风来才行。”

他们俩一本正经的打哑谜,张濯知道梁王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都说凤凰栖梧桐,王爷挑的梧桐树却未必是真梧桐。”张濯说完这一句,复又恭敬地对着梁王一揖,“王爷慢走。”

梁王知道这一回算是和张濯把梁子结下了。可他知道当务之急是要想方设法留在京师,而不要被太后送去就藩。所以对于张濯的暗自讥讽,他只好照单全收。好在这些年他动心忍性惯了,对于这样的话听了就当是没听。

张濯站在丹墀上目送着梁王走远了。

刘司赞走出门,对着郁仪道:“娘娘叫你进去。”

郁仪嗯了一声,她看了张濯一眼,张濯对着她微微颔首,郁仪便跟在刘司赞身后走了进去。

花坞今年培育了不少新的花种,除却金丝菊,最近又贡了绿菊与秋丁香。再加上慈宁宫里早早便用了炭,才一进门,暖和得就像是春天似的。

太后知道是她来,故而没有抬头:“你求见哀家,可是有事么?”

郁仪跪下说:“下官想为曾万求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