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愣了一下,我看不清他老花镜后面的目光。他慢慢低下头,用右手撑住额头,伏在桌上,肩膀开始轻微地抽动。

他在哭。

我那个军人出身,从来对我不假辞色的父亲,在哭。

我原以为我的眼泪在十四年前已经流干,如今才发现它一直蓄藏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眼泪完全没有意识地顺着脸颊往下掉,我努力睁大眼睛,却还是视线模糊。我本来自认为正确的一些东西,忽然在心里轰的一下崩塌了。

我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强忍着眼泪:“海唐,爸妈,爸妈对不起你……但是你,你别恨你爸。我知道你为什么没再回来,当年你爸是看到你在附近的,那么说只是赌气……我们一直以为你会有一天回心转意不再喜欢,喜欢男人,但是你忽然就不回来了……”

“妈你别这么说,是我……”我发现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爸妈都老了,头发开始花白,脸上也多了皱纹。十二年是太长的时光,长到我已经开始对本应最亲密的人感到陌生疏离。

“不,是我们没做好父母。我和你爸后来查了很多资料,上面说这个有些是天生的,改不过来……我们本来就应该知道你从小是个死性子的孩子……社会上那么多歧视同性恋的,但是我们,我们本来应该支持你……”我妈说得太快了,停下来喘气。我想上去给她顺顺气,她制止了我:“让我说完,让我说完,这些话我憋了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有时候我都觉得我这辈子是不是没有机会亲口对你说了。”

“妈给你道歉,我和你爸都给你道歉。你喜欢男人也好,不结婚也好,这本来就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应该无条件支持你。妈就只有一个请求,妈不奢求你原谅我们,但是你……你……”我妈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唰唰地往下掉,“海唐,回来,回家,好不好?”

我忽然想起孟小园。想起他曾经对我说的话。他说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没有什么是不能相互理解的,他说你爸妈总有一天会明白你,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他说有些事情已经很让人伤心了你不能把它就这么当成一个结果,你要尽力把它变得不伤心,他说黎海唐你怎么就听不懂,有些事情会随着时间改变,但也是要你主动争取的啊。

我跟他吵了一架,后来他再不敢跟我提爸妈的话题。但是如今,看着头发已花白哭得肩膀颤抖的父亲,我才恍然觉得他简单而直接的想法其实是对的,而我,这么多年,错的有多么离谱。

我以为我爱他们,但是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我克制住颤抖慢慢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一步步地走到我爸旁边,然后跪下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没法思考该说什么。我只是跪在我爸面前,哭着一遍遍地重复。

“爸,妈……”

“爸,妈,我回来了……”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我想,我想回家……”

一家三口全部红着眼睛坐在客厅里,跟十四年前一样,只不过气氛要和缓得多。我爸一直没说话,只是流泪,大约是太多年没哭过,眼泪差点停不下来。我妈为了缓和气氛,开始问我这些年的一些事情,我于是一点一点地说给他们听,从大学到读研读博,到四院。当然,我只拣好听的说,至于那些实在不足道的滥交经历和学业事业中的坎坷,自然都轻巧掠过,就这么说了一个上午。

“……就是这样,我现在是四院最年轻的副主治,同事关系都挺不错,日子过得都挺舒服的。”

我爸一直没说话,但是他从前就寡言少语,我看得出他的欣慰。我妈笑得很满足,一个劲儿夸我,顿了一下,忽然试探着问我:“那你这些年,个人问题……”

我明白她的意思,想起孟小园,心里又是一哆嗦。我妈显然误解了我的沉默:“我和你爸现在都不介意了……难道你这些年都一个人?唉,我……”

“不是的妈。我有……男朋友。”我连忙解释,“我们在一起七年了,与其说是男朋友,其实离夫妻也就差张证了吧。”

“是,是怎么样的孩子?”

想到孟小园我就难受。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开始回忆:“他是电台主播,人长得挺帅的,个子高,就是老坐办公室,又嘴馋,体能不怎么样。我那会儿刚进四院的时候,电台要搞个关于精神科医生的访谈节目,院里那会儿在搞一个接待研讨项目忙得一塌糊涂,兵荒马乱的,看我年轻长得又端正就让我去顶。结果那个给我做访谈的播音主持就是他,我俩就这么认识了。我看出来他也是跟我一样的人,但是他是那种特单纯直接藏不住心思的人,我那会儿挺……挺胡闹的,我觉得我配不上他,就躲着。但是后来还是架不住,一来二去,就在一块了,也不知道怎么过的,就七年了。”

我看了眼我爸妈,他俩都支棱着耳朵,我想了想,继续说:“其实我觉得我挺……挺对不起他的。说实话我从最开始就没觉得能长久,压根没想过能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什么都不告诉他,什么都不和他讲,但是他是真的在跟我好好过日子的。我觉得我这些年……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还有就是他。”

我觉得鼻子有点酸:“我总是觉得他不理解我,总是觉得现在的状态不是我想要的,但是其实……其实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还是他给了我一个家。但是我一直就是想不通,一直都绕不过来,我有时候觉得我真是学这个专业学傻了……我在说什么啊。”

我狠狠吸了一下鼻子:“前两天我去出差,忽然就想通了。我觉得我不应该让自己后悔,我想告诉他我想通了,想跟他好好过一辈子,但是……但是……但是他不再等我了……

“我不知道我昨天是为什么要回来,但是我知道如果没有他我绝对不会有回来的勇气……是他让我明白过来怎么去珍惜怎么去好好过日子,怎么让自己心里踏踏实实将来不后悔,让我想通有些事情有些东西是要自己去争取去……”

去挽回。

我忽然愣住了。

“你不是自己都说出来了吗……傻孩子,跟你爸一个德性,什么都喜欢憋着……”我妈摇了摇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过,记得回家。”

爸妈都看着我,用一种复杂欣慰又慈爱的眼神,他们理解我。这是我在梦里梦了多少遍的愿望。这世界上是真的有奇迹,孟小园。你说的话,从来没有错过。

我站了起来,冲进屋去换衣服。我发育早,这些年没怎么长个子,以前的衣服还在,也居然还能穿。也不管样式什么的,套了几件抓起钱包我就往外跑,跑到客厅的时候停了一下,对我爸我妈喊:“爸,妈,我过两天就带那小子一起回来!”

说完我就跑了出去。

孟小园,其实我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

我想明白了,就算你不要我了就算你出轨了,又能怎么样呢?老子在精神科战斗这么些年,还怕干不掉一个小作家?硬抢也他妈抢回来了。是你让我想通的,你也得把后果全部给我承担起来。

给我等着。

群?1~22~49?整理.221--2 16:6:9

二十四 孟小园

回家以后常辞不久就过来了,看得出来他也很急,于是急急忙忙问了我一堆问题,然后我很坦白地把事情说给他听,接着他抓狂地想把我从我家踹出去,幸亏我巴住门框才没落得个半夜流落街头的下场。

常辞一边阴恻恻地笑一边看着我,说:“小园啊,长大了是吧,翅膀硬了啊,欠揍了是吧?你外遇,你居然外遇,你竟然敢外遇??”

这话听得我一边想笑一边委屈,这外遇这能算外遇么?严格说来,这是我被侵犯了为什么没人来给我抱不平。那边常辞继续给黎海唐打电话,依然是没人接,然后他起了身说他要去找找,让我在家呆着等。我说我跟上去,他就阴恻恻地笑,笑得我心里发毛然后更加烦躁。

最后常辞走了,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忽然之间委屈什么的全涌上来了。我讨厌这种感觉,我讨厌别人用先入为主的眼光来看我的事情,然后我打电话给我弟弟,tmd我屁股疼得要死掉了,我想这时候我真的需要家庭的温暖,我也觉得很受伤。

我弟弟来的很快,进来时候先嘲笑了我一番,然后拖着我下楼去说关于屁股的问题他解决不了还是直接去医院比较好。我捂着屁股跟着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但是身后什么都没有,黎海唐他没有回来。

去医院的路上,我弟弟他发问了:“来,坦白从宽,你到底怎么搞的?咱妈还说你早上回去了一趟拿钥匙?唐哥哥呢,怎么今儿只有你一个人啊?你被家暴了还是你把唐哥哥家暴了?”

无语看了孟小衡片刻,我最后只能叹气了:“小衡,你想太多了。你觉得你哥我能家暴谁啊?”

“那也是,你随便一戳就倒地了我说你吃那么多肉吃哪里去了,也没见你长很多肉啊?”说话具有跳跃性是我弟弟的特色。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扶额,觉得屁股越来越疼。

“那你说你是怎么了?孟小园同志,你今天的状态很值得探究啊!”

我看了他两眼,叹气:“你就不能不要问这么多?”

“不问我心痒痒,而且唐哥哥呢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