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
“海唐……海唐……真的是你吗?”
我木然地抬起头,慢慢睁大了眼睛,胸口有什么东西疼得缩成了一团。身体想要再次逃走,却烧得浑无力气。
我小心翼翼地喊出那个已经变得有点陌生的字,生怕相碰的嘴唇把那个音节碰碎了。
“……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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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孟小园
我的黎海唐站在门口,然后丢下所有转头就走。
我身后吴筱山一边笑一边抽出他的手指,然后惊叫。
我扶着墙低头看,哦,是血。我怎么忘了我有痔疮,刚才吴筱山戳那么一下估计就戳出问题来了,我扶着墙想,难怪刚才那么疼。抬头去看大门口,除了一堆大大小小的包裹,什么都没有了。他就那样转身就走了,什么都不听我说也难怪,人总说眼见为实。
我浑身上下都是疼的,觉得整个人好像好裂开,后面哗啦啦地流血。弯下腰,我把那条维尼的内裤给拖下来,这是我的黎海唐买给我的,弄脏了不好洗。我想我那时候肯定是慢动作,就好像是看电影时候按了慢进×16。
我身后的吴筱山惊慌地问我怎么办呢,这怎么办呢?他急急忙忙冲进卫生间去拿出一打纸巾,站在我旁边又不知所措了。
我抬头看他,唇红齿白的小伙子,长得那么好看,可是为什么就要做这种龌龊的事情?可我看到他这么惊慌的样子我就想笑,我想我也一定在笑,因为我嘴角在上翘,就连眼睛都笑得眯起来,甚至还笑出了眼泪。
忍不住再去看大门口,我想我的黎海唐刚才已经回来了,他一定是看到我这么囧的样子,所以给我一点点时间,快点收拾好了去给他解释,这时候他一定站在门外,心里气得不得了,恨不得拍扁了我踹飞了吴筱山,但是他是医生啊要保持风度。
身边吴筱山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了,扶着墙站起来,我慢慢地往外走,他之前说有话要对我说,我知道他有时候会别扭,这时候我得主动一点。可是,为什么走到门口,只是看到黑漆漆的楼道,什么都没有?
我回头去看吴筱山,他急吼吼地拿着衣服冲过来,劈头给我蒙上一件毛衣,再把那一打纸巾拍在我屁股后面,嘟嘟哝哝地说着这么多血小园你别是要出什么事情吧?一边说他又弯腰给我穿裤子。我想我肯定没事,我现在除了觉得很疼身上没力气以外头脑都很清晰,我知道吴筱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我想做什么。可是他为什么把我扛起来急吼吼地往外冲?难不成还嫌刚才不够要找个别处继续?
后来,我越想越糊涂,然后脑子一片空白,除了疼没有别的感觉,就连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等我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头顶上的吊瓶。我眨了眨眼睛,觉得这世界真玄幻,怎么就忽然到医院来了。
然后我听到了吴筱山的声音:“小园你醒了?医生说你醒了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皱了皱眉头,歪着头看旁边,果然看到吴筱山坐在旁边。我想这世界真玄幻他怎么就真是阴魂不散?
吴筱山又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弄得你出血的。”
哦,那就是刻意弄得我出血的。我默默想着,僵硬的脑子慢慢想起半夜的事情,然后想起了不声不响跑掉的黎海唐。我擦,他都跑了我还住院,住个什么院?抬头看了眼吊瓶里面剩余的药剂,抬手把针给拔了就起身。一起身后面就疼,那边吴筱山还嚷嚷说你别起来啊医生说要观察两天的。
顺手抡起旁边的暖水瓶砸过去,吴筱山倒地了。我捂着屁股站在地上想,怎么昨天晚上他战斗力那么强现在随便一砸就倒了?
然后我一路捂着屁股奔出医院,接着发现我身上除了一身衣服既没有手机也没有钥匙更没有钱。想了想,先回一趟爸妈家里拿了钥匙,幸好是老妈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剧没空理我,拿了钥匙又拿了点钱一路回家。
打开门,屋子里面安静极了。昨天黎海唐带回来的大小包裹还堆在门口,地上还有蜿蜒的已经成了褐色的血迹。他没有回来。我关上门,就地坐在了那一堆包裹的对面,感觉很累。我想去找他,可是我竟然一时间不知道去哪里找。
抱着他会回来的心思把屋子里面收拾干净,到了傍晚又煮了一碗面,他喜欢吃鸡蛋,我特地放了两个蛋。然后天黑了,外面路灯亮起来,可他还是没有回来。
我想他大概是忙,所以加班没有空回来,于是给他发短信,可是他没有回。然后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有接。
他生气了,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去找他,找到他任由他处置,只要他高兴就好。这次本来也是我错在先,两口子过日子我妈教过我,要学着宽容,世界上没那么多黑白分明,要是两个人总是针尖对麦芒的,那日子没法过,更何况这次本来是我错在先。
拿了钥匙下楼去开车去四院,一路上车水马龙,这个城市到了晚上也一样热闹。到了四院,却没有找到黎海唐。在医院里面打了个转,和他的同事们聊了会儿,知道他出差还没回来。重新回到车上,我忽然感到很迷茫。
几乎是下意识地开着车回家,一路上我在想,他会去哪里,打电话给常辞,常辞没有接,然后我就不知道我还能找谁。原来我对他并不是那么熟悉,我除了知道他和常辞是铁哥们,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想着想着我又想笑,我几乎要自怨自艾地觉得我孟小园是那么自作多情,我在想他转身走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从前我听我妈说,两口子出了事情吵吵闹闹的,那说明两个人还过得下去,要是哪一天不吵不闹了出了事情连话都懒得说了,那是感情已经磨干净了,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我悲观地想,原来我和黎海唐已经越过了吵吵闹闹的过程直接到了后一个阶段,真讽刺。
想着想着,手机响了,我接起来是常辞。
“小园什么事情吗?我刚才吃饭没听见呢。”常辞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开朗豪爽。
我张了张嘴,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让声音不发抖:“老常,海唐在你那儿吗?”
“不在啊,怎么啦?”
“……他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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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黎海唐
我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醒来的时候,已经记不太清了。我没有睁开眼睛,努力回忆了好久,记起梦里似乎是我一个人坐火车跑回家,一身狼狈地坐在街心公园,然后遇到了我妈。我妈对着我哭,却没有骂我,抱着我说了好些话,妈对不起你之类的。我浑浑噩噩的没有反应,于是她把我弄回了家。家里的样子跟十四年前没有什么差别,有些细节也许有改变,但是我记不清了。这时候我爸进了屋,看到我顿时脸色铁青,问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还知道回来。我忽然就撑不住了,哭得一塌糊涂,一边哭一边大吼大叫,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最后吼累了,坐在地上仍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妈把我身上的湿衣服扒下来,把我扔进浴缸,给我洗澡,然后给我换上我爸的睡衣,把我塞进被窝里,喝了药,逼我睡觉。这之间她一直红着眼睛,而我一直沉默,最后睡前,她亲了亲我的额头,在我耳边说,回来就好,好好睡吧。
多好的梦,真不想醒来。我回味了半天,慢慢睁开了眼。天花板上的挂灯熟悉而又陌生,它不是我跟孟小园卧室里那个孟小园挑的品位恶俗的卡通大灯,也不是哪家旅馆千篇一律的顶灯。那是我上高中的时候小姨送我的羊皮灯,而我已经快忘记它长什么样了。
我坐了起来,这是我的房间。被子的颜色,书桌的布置,跟我离开那一天没有任何不同,让我觉得我是不是做了个十四年那么长的梦?我脑中忽然蹦出了这样的异想天开,觉得手心渗出了汗,翻身起床跑到衣柜的穿衣镜前。然而镜中的自己眼神疲惫,皮肤暗黄,眼睛下有重重的黑眼圈无论如何都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少年。
心里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转头看看屋里摆设,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穿好拖鞋,慢慢打开了门走出去。我的房间是正对着饭厅的,一开门,我就看到我爸坐在餐桌边上看报纸,身后是我妈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我怔在当场,这个场景我看了多少年,又有多少年都曾经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了。
似乎是听到了声音,我爸抬起了头,然后定住了。我视线跟他对上的一刹那,脑中忽然又想起那句话,觉得背后发冷,手足冰凉。妈刚好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快步走了过来,伸手就要摸我的额头:“海唐你怎么起来了?穿这么少不冷吗?退烧了吗?”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躲开她的手。她一愣,露出一个我没法形容的表情,然后讪讪地收回手:“病了就穿多点,我去给你拿件衣服,先吃饭吧……”
我想说点什么,可是我发现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像个提线木偶一样照她的话裹了件外套,在餐桌旁坐了下来。我对着我爸坐,却不敢抬头,努力想回忆昨天我究竟都对他吼了些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我觉得很荒诞,我曾经无数次幻想如果有一天再见到他们,都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会有多激动多腥风血雨,但是事实上经过昨天脑袋混乱的一通大吼,我没有力气也没有精神说任何话,坐在这里对着二老,只觉得遥远而又不真实。
我妈做的是阳春面,面里卧了一只蛋。我最喜欢吃我妈做的阳春面,后来吃不到我妈做的了,找了很多饭馆都找不到做的好吃的,干脆不吃,直到跟孟小园一起住。我抱着面碗,觉得心里特难受又特委屈,忽然啪嗒一声,一滴眼泪就掉进了面碗里。
操我怎么了。我慌忙抹了一下脸,拿起筷子唏哩呼噜地开始吃面。香,真香,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香的面。
“海唐,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倏忽抬头,盯着我爸的脸。原来他……也不敢看我。
我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有什么东西翻来搅去,我才慢慢吐出一句:“爸……你多了好多白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