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凝之当年向婆子丫鬟学习的事本就不止夏夫人独自知晓,阮云昇很快便查出了确有其事,但简凝之自杀的原因却始终没有查明,就连阮雪棠安插在阮云昇身边的眼线也只说阮云昇最后以极其残忍的手法处死了两个府里爱议论杂事的扫地杂役。

宋了知并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一度忧心是因为自己的话害死了他们,惴惴不安好几日,倒是阮雪棠先反应过来:“那两人年纪也大了,说不定二十多年前他们在简凝之院外清扫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叫简凝之听见,从而促使了他的自尽。”

宋了知并未因此安心多少,又觉得阮王爷若是因为他们的无心之言而这样痛下杀手,未免过分残暴:“可是......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呢?”

到底是怎样的言语,才能让即将成为人父的简凝之决心赴死?回忆着简凝之身上诸多疑点,宋了知眼前仿佛笼罩了一层拨不开迷雾,分明知晓真相就在其后,却如何也无法窥探。

事与愿违的是,阮云昇的身体并没有好转,依旧是病情反复,终日卧床不起。虽王府对外仍宣称阮云昇不过风寒小疾,但朝中其他派系已看出些端倪,暗地里跃跃欲动,往皇帝面前递了不少批判阮家折子。

其中甚至有参阮雪棠的折子,多是提他往日在军营的旧事,说他杀人成性,虐待战俘。原本还有明眼人心知当年阮雪棠曾设计诬陷过裴厉,但裴厉本人都没说什么,他们自然也不好代为开口。

一时之间,钰京从勋爵贵族到平民百姓,纷纷都在传言阮家父子残虐成性,但也都是没影的疯传,朝臣们不敢将阮云昇彻底得罪,故而也没交出什么证据。宋了知自然也听见了这些流言蜚语,但并不愿相信,王爷倒也罢了,阮公子在他心里素来坏得很有限,顶多也就是个性促狭,口齿伶俐了些,即便曾在夷郡杀过人,那也是那些家伙罪有应得。

去何家拜访时,何世奎看出宋了知因流言神情郁郁,即便心里知晓那些朝臣所言不虚,仍宽慰道:“都是些没影的事,你若真上了心,便合他们的意了。再者说,就算那些事是真的,换个角度看,你家那位也不过是上阵杀敌罢了,哪有什么错处呢?”

宋了知懵懂地点头,仍有些心不在焉。

何世奎见状,特意让常跟在身边的小厮含安送他出门,含安跟在何世奎身边久了,自有一番舌灿莲花,也说了些福气话讨宋了知高兴。

宋了知勉强笑笑,又匆忙赶回了王府。

王爷病情近来越发严重,甚至出现长久昏迷的情况,终日昏睡着。好不容易清醒一回,竟破天荒恶将阮公子唤去房间长谈,宋了知生怕阮王爷又欺负阮公子,回来后一直等在门外,紧张万分地等候着。

阮雪棠是中午时分进去的,直到天黑才出来,宋了知见他脸色难看,怀疑阮王爷又说了不好听的话,待两人回到园子,他为阮公子倒了一杯姜茶,眼看着他喝下去了,方才开口问道:“阮公子,王爷他...对你说什么了?”

阮雪棠并没有回答宋了知的问题,仿佛还在为阮云昇对他说的话烦恼,皱眉看着远处,低声骂了一句麻烦。

如此态度,自然叫宋了知更加担忧。阮雪棠看他坐立难安的模样,这才又开口道:“你放心吧,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还有闲工夫咒我,大概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

“啊?”宋了知睁大眼,没想到王爷这样幼稚,“他咒你?”

阮雪棠没好气的应了一声,回想起阮云昇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觉得还是不要把原话告诉爱操心的宋了知比较好。

“简凝之的事,你不必再查了。”阮雪棠对宋了知说道。

自那以后,宋了知发现阮雪棠忙了起来,与其他世子一样开始接手王府的事情。有一回他带着大鹅去花园散步归来,无意间竟听见阮公子对凶石说要他把恒辨抓起来。奇怪,阮公子不是一直让叶姑娘保护恒辨的么?

但宋了知来不及细想,只当自己耳背听错,他近来亦忙得很,现如今虽身居王府,衣食无忧,可是他想要尽可能的多攒银子,给阮公子一个惊喜王府固然舒适,但依他家乡的规矩,男子娶妻总该置办聘礼和婚房,即便他那点银子只能在寸土寸金的钰京买一间瓦房,与富丽堂皇的王府相去甚远,那也是他的赤诚之心。

流光容易把人抛,唯独钰京的雪仍连绵下着,把人囚在永无止境的漫长冬日。

阮云昇吸入过多烂柯,虚弱得不像话,可他真正去世那天,不仅能下地走路,而且胃口也格外好,用了些云片糕,去简凝之曾住的院子转了一圈,又把他召集的和尚道士们统统赶出王府。

他和下人说,自己要午睡片刻。

梦里,阮云昇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正是七八岁的光景,每天馋得只能去吃酸梅充饥。

又是那一日,明月光华,疏影清夜。

又是那一人,缓缓而来,惊鸿一瞥。

豆青长衫的少年,分明还不够高,只是看他可怜,努力踮起脚,将甜甜的云片糕递给他。

三十多年,不是

第一回梦见了,他在梦里说了很多次,有一见面就让他记住自己名字的,有一见面抱着对方嚎啕的,亦有见了面死活不让他走的,而他的阿凝始终微笑着看他,努力送给他一点香甜。

这次阮云昇没接过手。他恶狠狠咬着酸梅,要将酸涩记在骨子里,露出个决绝神情:

“阿凝,我们再不相见!”

那少年仿佛很困顿地望着他,见他死活不收,自己拿着云片糕匆匆离去,但仍放了一块,摆在阮云昇身边。

他太善良,或许曾有一日将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爱意也分了出去。

阮云昇死在一轮圆月下,一如年少时独自等待的那轮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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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章

阮雪棠站在阮云昇的棺椁前,因为无聊,仔细数着漆棺外镶嵌的玉璧,待数到第六十六块时,背上一暖,扭头看去,原是宋了知拿了件披风披在他肩上。

二人对视片刻,阮雪棠眼中无波无澜,而宋了知那双眼中却满是担心,轻声道:“阮公子,你别太难过,御医说王爷死在梦中,没受什么罪。”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阮雪棠暗暗想道。

阮云昇刚去世那会儿,心知他爹十有八九是死于自己之手的阮雪棠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就连朝中有人向他表达哀悼之时,他都忍不住露出得意神情,把朝臣们吓得够呛。阮雪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着外人面,才死了爹就笑出声的他似乎是有点没心没肺,索性向皇帝告了假,躲在家中笑个痛快。

然而时间一久,大仇得报的喜悦也逐渐淡化,这时的阮雪棠竟察觉出几分无助迷惘他素来与世人格格不入,单凭着恨意活到现在,如今阮云昇一死,他连可以恨的人都没有了!

失去人生意义的阮雪棠难免惆怅,回想儿时,那时的阮云昇对他来说是如天神般存在,想要扳倒他,仿佛非要拼死拼活、同归于尽才行。阮雪棠早早料定了自己的归宿,然而事到如今,他自是不必随着阮云昇一同去世,可是自己今后到底要为何而活,似乎也成为一道难以参破的问题。

收起那些繁杂的思绪,阮雪棠看着为他忧虑的宋了知:“你不继续在外头跪着了?”

宋了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耳根都红透:“我看阮公子那么久没出来,有些担心......我问过礼官,他说可以起身了。”

皇帝得知阮云昇去世的消息后,下令以国礼厚葬,还特地安排了礼部的官员负责丧葬事宜,显尽荣宠,也算彻底给弹劾阮家的人一记答复。果然,那些大臣们近来安分许多,不再继续给皇帝递折子了。

宋了知虽然对民间的丧葬事宜十分了解,但对皇家礼制却一窍不通,而阮公子又对这事全然不上心的样子,原本想着幸好有礼官负责,定然出不了岔子。没想到的是,自己今日便闹了个笑话。

今日乃是亲友吊唁的日子,来得多是朝中重臣,宋了知难免有些紧张,皇室礼仪又诸多繁琐,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他直感头晕眼花,可又不放心阮公子一个人在外面应付,便紧跟在阮雪棠身侧,希望自己多少能帮上些忙。

正午之时,礼官忽然站在停灵的正厅前面,高声朗喝了很长一段话。宋了知文化水平有限,基本全没听懂,只见礼官说完,阮公子便跪了下去。阮雪棠一跪,他自然连忙跟着跪下,稀里糊涂跟着阮公子一同朝棺椁所在方位磕了三个响头。结果抬头之时,才发现礼官看他的神情有些震惊,身旁来吊唁的大臣们也跟着窃窃私语,宋了知仔细听了一耳朵,才知道刚才礼官是让阮云昇的子嗣及姻亲行礼,也就是说能跪的只有阮公子以及他的夫人,宋了知跟着跪下,倒像是他与阮雪棠成亲了一般。

要是平日里没那么多外人在,宋了知说不定还能跪得挺高兴,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当时就羞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可是跪都跪了,又不好贸然起身,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跪着。

阮雪棠没跪多久便起身进了正厅,宋了知原想趁机跟着起身,结果礼官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跪着,又念了好长一段,仿佛他还有其他流程要走。宋了知跪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可以起身,连忙拖着两条有些跪麻的双腿来寻阮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