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了知这次答得倒快:“那我也去。”
翌日午时,果真有几人抬着口棺材过来,宋了知将信塞进棺材板和棺材之间的缝隙中,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薛令修的委托。
林敏刚忙完上午的瞎子活,正在旁边洗手,宋了知望向里面的尸体,问道:“便是执意送草药抵钱的那位?”
林敏点点头,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有个中年妇女缓缓走来,身着满是补丁的粗衣,与金陵渡锦罗绸缎的薛令修形成鲜明对比,半佝偻着身子,背后是一筐颜色各异的药草。
这名中年妇女与丈夫以摘草药为生,虽然正值深冬,但有些稀珍物种便是雪天生长的,现下生活艰难,他们不得不冒险攀上悬崖峭壁去采摘,哪知不慎她丈夫脚滑从崖上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她不愿让丈夫以这样难看的姿态死去,只好将尸体送往义庄请人将摔烂的四肢缝合。林敏见她家庭清苦,本就表示不愿收取费用,但她过意不去,心想至少用药草补贴一些,不能让好心人白做事。
宋了知叹了口气:“大娘,我不是说了吗,这些草药你自己留着。”
林敏也推拒着,将手一直藏在袖子里,完全没有伸手去接草药的打算。
丈夫的离世令她心力交瘁,仍勉强挤出点笑来:“林小姐,宋公子,你们良善,但我也不能利用你们的好心占便宜。你们别的不肯收,至少收下这个。”
她从背后的竹筐里拿出一株深紫色的草药,解释道:“这位草药名叫月惜台,一年都难得见几次,在钰京有价无市,乃是专门给王公贵族安胎的上等好药。你们夫妻日后若是有喜,可以......”
宋了知急急打断:“大娘,我与林姑娘不是那种关系。”
那女子一怔,不好意思地道了歉,但依旧想让他们收下药草。她不好追着一个未嫁人的女孩子劝这个,于是只对宋了知下功夫:“宋公子日后总要娶妻的,等你娘子有喜了,用上这安胎的好药,岂不更加稳妥?”
宋了知认真想了想,要是他真让阮雪棠有用得上这药的时候,那不稳妥的就极可能是自己的性命了。
七十二章
朔风卷地,万物琼枝。皇帝要狩猎出巡,天公都卖他面子,一转连日阴霾,难得放了晴,朝阳从连绵银山间倾泻,给雪白世界添了一抹温暖的色彩。
皇帝一开始计划是去五天,但三朝元老把脑袋磕在龙柱上,说国难当头,陛下怎可醉心玩乐,皇帝很听劝,勉为其难改为两日。阮雪棠原本想这两天一直躲在营帐里休息,但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提议要比试一番,不巧又被皇帝听见,顺手拿出自己腰上悬挂的玉佩当彩头,下令全部随行的臣子都参加。
不擅骑射的十皇子当场耍赖,说这样没意思,不若两两组队,共计猎物。十皇子的母妃正受宠,看着十皇子那与其母肖似的大脸盘子,皇帝哪有不应允的道理。
这也导致向来没人缘的阮雪棠面临很艰难的抉择,只有两个人肯同他一队,一个是阴魂不散的裴厉,一个是袅娜多姿的许庆。
要是许庆今日没有穿新衣,阮雪棠肯定会不假思索地选他但许庆不仅穿了新衣裳,而且刚服五石散,时时刻刻都准备着脱衣遛鸟。
阮雪棠犹豫半天,最终不情不愿地与裴厉结成一队。毕竟要真出了什么事,自己能痛殴裴厉,但没法痛殴一个家世相近的光屁股裸男。
冬天并不是狩猎的最好时节,只能射一些不冬眠的野兔狍子,但大家伙儿阵仗都还挺大,左牵黄右擎苍,弄得满地狗屎鸟粪。阮雪棠嫌脏,自己往人少的树林深处行去,他早就让人把墨影还给了裴厉,如今骑得是他养在王府的一匹白色母马,名叫皎皎。
皎皎与它的主人不同,性情异常温顺,心甘情愿地伏着主人穿梭过茂密的灌木丛。而裴厉的墨影跟了阮雪棠几个月,如今也自觉跟在皎皎身后,两人一同进了森林,后面还跟着几个气喘吁吁的小太监负责为他们拎备用箭袋和拾捡猎物。
彼此一路无话,裴厉虽一直冷脸,可莫名给人感觉他心情很好,不时便猎得几只猎物。跟着的小太监赶忙祝贺,聒噪得不行。阮雪棠其实并不在乎这次狩猎的输赢,弓也一直背在背上,未曾动用,担心自己一拉弓瞄准得便是裴厉的脑袋。
但裴厉连连得手,小太监也追着他夸,倒显得阮雪棠技不如人害怕露拙似的。
阮雪棠好面子,别人也就算了,他不愿在死对头裴厉面前输人一筹,到底是沉不住气,一支箭矢挑衅般飞快从裴厉眼前掠过,射中尾羽鲜艳的稚鸡。
裴厉看了阮雪棠一眼,两人斗气般一路比试,恨不得将林子里的野兔野鸡全部灭族。只有两条腿的小太监哪赶得上他们,很快,两人进入了密林深处,身后早没了太监的身影。
踏雪觅食的白狐听到马蹄渐近,敏锐地半直起身子往四野查看。裴厉率先看见,利刃自黑色长弓间射出,阮雪棠哪能让他轻易得手,当即弯弓如月,接连放出两矢,一支打飞裴厉射出的箭,另一支直射猎物眼珠,白狐顿时穿脑而亡。
裴厉眯起眼,沉声赞道:“好箭法!”
阮雪棠没搭理他,洋洋得意地下了马。他自幼便拿写着阮云昇名字的稻草人练箭,射得准也是很应当的。
他正想看看这只狐狸的公母,哪知裴厉也下了马,蓦地将人拉进怀中,将脸贴在阮雪棠脖颈处轻嗅,嗅完还不算,又伸手去解阮雪棠披风的系带。
阮雪棠受到轻薄对待,脸色黑得可以滴出墨来,万万没想到裴厉这个小人居然还贼心不死,正要抬膝踢向裴厉两腿之间,那人却忽然开口:“你身上有迷香的味道。”
在阮雪棠翻身下马的那瞬间,他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
阮雪棠反抗的动作一滞,眉头紧锁:“你说什么?”
“不一定是迷香。”裴厉仍搂着阮雪棠,确认他身上古怪的沉香味,“几年前我奉令清缴山贼,那些山贼用一种特殊的调香囚了许多少女,与你披风上的香味相似。”
阮雪棠一把推开他,理好被弄乱的衣衫,半信半疑地问道:“只相似,不相同?”
“不同。但是那些少女吸多调香会体弱无力,神情恍惚。”裴厉严肃道,似乎在担心阮雪棠的个人安危。
“山贼可有说其来历?”
“说是以前从过路商队劫的,他们也不知道具体如何调配。”
阮雪棠嗅到自己披风上的沉香,下意识地握拳,指甲尖狠狠戳着掌心嫩肉,这股味道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阮云昇最爱的那种古沉香。他今日出发前曾被叫去阮云昇卧房,定是那时候沾上的。
若裴厉说得当真,这也就解释了他每次闻到这股味道时就本能地头晕厌恶。当日他在寒隐寺的藏经阁也嗅到过类似的沉香味,故而偷出一部分古沉香让何世奎代他调查。
可这真要是什么迷香毒香,阮云昇怎么还闻得这般陶醉,像一刻也离不得似的。
也许阮云昇根本不知道这香料有问题,也有可能是香料有成瘾性,他被人设计了,导致现在必须吸入才行?
阮雪棠沉默不语,没想到这件事越查越诡异,竟像是有人暗中谋害阮云昇。
他俩难得好好说会儿话,裴厉见他在想事情,亦不催促,主动替他牵着皎皎。来京多日,裴厉或多或少得知阮雪棠过去在郡王府过得并不算好。
不知过了多久,跟着他们的那几个小太监终于找了过来,浸出血迹的布袋里全是他们先前射下的猎物,如今被塞得满满当当,几个太监合力将最后一只白狐也挤进布袋中。
回去后,他二人毫无悬念的获得头筹。而许庆也不出阮雪棠所料,果然在比赛开始后不久便嚷嚷着这衣服穿着不痛快,当着许多人的面把衣服脱得干干净净,有碍观瞻不说,现在太医都还在抢救他被冻伤的小鸟。
晚宴时皇帝喝得很醉,有几人晚来,他大方地不计较,在中间的宝座上自饮自酌,后悔没带妃子来。天子也是人,也像大部分上了年纪的老头一样,开始追忆峥嵘岁月:“朕还不是太子的时候,父皇令朕去攻打羌翎,朕一人...哈哈...手拿干坤戟,杀进王宫,屠尽羌翎王族......哈...当然,阮爱卿,尔父当年亦非常人,决胜千里之外,分明在山庄里...隔儿...几条妙计,竟助朕攻下羌翎...哈哈哈哈......”
皇帝的脸涨红成猪肝色,在酒精的迷幻下,他仿佛又回到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右手在空中比了几个把式,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撞翻桌子上的葡萄酒杯,酒液在烛火下红艳得像血。
宫人扶住了他,皇帝仍要撒疯:“阮爱卿,朕刚刚说的话,你听见了么?”
“回陛下,臣全都听见了。”阮雪棠光明正大地欺君,他眼神冷冷扫过对面的宋了知,皇帝的醉话是一句都未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