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能拖延他们军队集合的时间就好。”宋了知仿佛看见了希望,语速加快,“羌翎的野心不仅仅是复国,还打算报仇。过不了多久,羌翎的军队便会在钰京城外会合,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便会变成三方混战的局面,估计又要打很久的仗。”薛令修接过话,“可是那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没想到薛令修会这样回答,宋了知有些急了:“当日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百姓所以要牺牲阮公子,事到如今你竟然说与你无关?!难道你还想战火继续连绵么?趁羌翎聚集力量之前阻止他们,到时候你们只需攻下钰京推翻皇帝的统治,天下不就太平了?!这对你们百利而无一害,我不懂你为什么拒绝。”

“你说得的确很有道理。”

比起宋了知的急切与愤怒,倚墙而立的薛令修显得格外漫不经心:“是不是感觉自己被骗了?”

“没办法,哥哥,我也被骗了。”薛令修久违地唤宋了知哥哥,耸了耸肩,“当时薛令仪便是对我说了这样一通家国大义,哄得我倾家荡产把经商的银子全砸给他买军备,谁知道......”

谁知道由始至终,薛家起义都只是为了那一个人。

薛令修明面上与薛令仪是堂兄弟,但其实乃是薛家前任家主也就是薛令仪的父亲,与一位妓女无意间留下的孩子。薛家最看重门楣,风尘女子连抬进府里做姨娘的资格都没有,但也不好让薛家的血脉流落在外,便杀母留子,将薛令修送给无法生育的亲戚做子嗣。

薛令修的身世乃是薛家公开的秘密,幼时也曾在主宅住过一阵子,备受冷遇,薛令仪更是从不正眼看他这个野种,导致薛令修总想作出番事业,好叫同父异母的薛令仪对他刮目相看。

宋了知听过这般没头没脑的言语,看薛令修仿佛又要妖怪变形似的发疯,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还欲再言,薛令修却打断道:“宋了知,不必再说了,便是明日有人要屠了这钰京城,我也不在乎。”

言罢,薛令修揉了揉因宿醉而发紧的太阳穴,径直转身离去。

宋了知看着对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将他包围,思绪凌乱地结成网,箍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从来不擅长与人勾心斗角,这几乎是他能想到最精明的计谋,原是想借薛令修的南军势力出手阻止羌翎会合,没想到薛令修毫不讲理,今日忽然会是这样的态度。

不知为何,宋了知总感觉今日的薛令修给人的感觉和往日完全不同。

天穹是低冷的灰青色,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凄凄切切地洒在大地上,照得每一位行人都面色苍白,仿佛冰窖冻结多年的死尸,了无生气。

迈着沉重的步子,宋了知筋疲力尽,浑身的血都凉透,心仿佛也不会跳动。这天地是这样浩大,芸芸众生,他和阮雪棠忽然变成了最渺小的存在,哪里都无可依靠,只剩下彼此,他只有阮公子,而阮公子也只能相信他,若是一个出了事,另一个人便是他的手、他的眼,无论如何要替对方寻一条活路。

阮雪棠当日带着伤药回山洞找他,他现在也要想办法把阮雪棠救出来。裴厉帮不了他,薛令修不肯帮他,那都没关系,他还能走,还能喊,只有存了一口气在,就必须继续护着阮雪棠。

万般无奈下,宋了知只好回义庄再做打算,结果远远便瞧见义庄外停了一辆马车,还有一些佩刀的男子站在一旁。

他暗道不好,见那些人未穿兵服,担心是重语冰的人搜了过来,却又不能见死不救,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向其中一个佩刀男子问道:“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听到人声,有人自马车上下来,笑道:“宋先生总算是回来了。”

“你是......”宋了知看着眼前的女子,只觉得面熟,却无一点印象。

“我用仇大人的姓氏为自己取了名字,唤作仇珂。”她朝宋了知微微福身,“我那时说过,若日后还能相见,定将全力报答。”

宋了知恍然大悟,原来仇珂便是那日独自拖着棺材前来缝头的小姑娘,只是那时的她太瘦弱,与人形骷髅没多大差别,如今体态正常,又长大许多,难怪他一开始认不出来。

不过他现在没什么心思与仇珂叙旧,担心地往自己房中望去:“我房里还有一位朋友,他......”

仇珂回答道:“你是说裴将军吗?他身上伤势严重,虽然已经处理过,但还是让人全天看护比较好,我方才让人先送他去别的地方了,放心,那里大夫和伺候的人都有。”

闻言,宋了知心头一凛,怀疑裴厉被他们抓去做了人质:“仇姑娘,你是如何知道他是裴厉的?”

仇珂见宋了知仿佛一只炸毛的猫,柔声道:“宋先生尽管放心,我并不是朝廷的人,和重语冰也没有关系。或许你也听过,百姓们一般称呼我们为南军。”

“你与薛令修是一伙的?”宋了知更加警惕。

对于宋了知的防备和试探,仇珂始终温和相待:“南军足有几十万人,我与薛家二公子不过几面之缘,并不相熟。自加入南军安定下来后,我一直想找机会报答宋先生,却不知您身在何处,近日才打听到您的行踪,所以前来还您恩情。”

宋了知听她言语真诚,渐渐放下了疑心。他并不是挟恩图报之人,本想谢绝对方的好意,却忽地问道:“仇姑娘,你既然加入了南军,可以借我些兵卒吗?若你那儿不方便,可否引荐我认识一些南军的将领,我想与他们谈谈。实不相瞒,我如今的确有一件急事想要求助于你们,你放心,对南军没害处的。”

他不愿错过最后的机会,把事情原委全部说明。

仇珂之前便在军中对薛令修的计划有所耳闻,又听宋了知说羌翎也要召集军队,当即替他出主意道:“我是不带兵打仗的,手下没多少可支配的兵卒,但你可以去找陆公子,他人最心善不过,莫说薛令修,连他兄长都最听陆公子的话,你去求他,他定然肯帮你。”

宋了知急急应了,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提心吊胆这么多天,他总算看见些微希望。

一百零九章

因长时间昏睡,又终日被锁在照不进光亮的暗室,阮雪棠对时间的流逝很模糊,只能靠重语冰来这里的次数推测,距离宋了知来此寻他已经过去十天左右。

尽管宋了知临走前豪言壮志说着要来救他,但阮雪棠当初也不过是随便编造几句先将人撵走,并不指望宋了知真能救出自己,毕竟以宋了知那老好人的个性,没被旁人骗去宰了都算好事。

他坐起身,轻轻抚着宋了知系在他足腕上的布带,仿佛还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热。

那些钰京的藏兵都是由何世奎召集的,何世奎既然叛变,那些兵卒十有八九也跟着叛逃了,也不知宋了知得知真相后会沮丧成什么样,上次看他额角又多了新伤,别冲动之下做出不要命的蠢事才好。

抚着布带的动作猛地滞住,阮雪棠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在担心宋了知?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一直被刻意忽略的情感在心底生根发芽,待阮雪棠终于肯正视一眼时,才发觉那种子已经悄无声息地长成参天大树,风一吹便要摇出许多落花,每一朵都不偏不倚砸在阮雪棠心上。

雪山木屋里,宋了知执着的问题原来早已有了答案。

暗室阴冷,阮雪棠脸颊却烫得厉害,他本就雪白,面上染了浅浅的红晕,好似三月初春绽开的粉桃,是略带青涩的明媚动人。

若是以往,重语冰看见阮雪棠这种神态,定然要色心大动,今日却只是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根本没细看阮雪棠的模样。

前阵子才发现裴厉出逃,谁承想刚刚又得知行军遇上麻烦,重语冰被气得又瘦了一些,彻底化身成一只大竹节虫,眼窝深陷,几乎快要包不住那两颗鼓起的眼珠,眼睛便如死鱼般高高凸着,丑得惊心动魄。

见人来了,阮雪棠低着头,认为若是再多看重语冰几眼,今天晚上便很有做噩梦的风险。藏在被中的手试着握了握拳,力气已恢复五六成,暗想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虽不指望宋了知救他,却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重语冰为求安全日日下药,反倒把阮雪棠灌出了抗药性,虽不能恢复到与往常一样,但对付重语冰这样的竹节虫已是绰绰有余。

他之所以不敢贸然出手,是担心重语冰将镣铐的钥匙放在别处,自己杀了他也无济于事,但昨日他被重语冰逼着喝药的时候趁机看清那钥匙被一根红绳拴住,如今正晃晃悠悠地挂在重语冰脖子上。

“本来再过几日就能会合了,没想到会这样!居然碰上了起义军...粮草也被烧了,可恶!”

他不再像往日那般慢条斯理的阴阳怪气,而是一把抓住阮雪棠手腕,强迫阮雪棠听他抱怨:“我分明已经让所有士兵都伪装成普通逃难的农户,他们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这下不但伤亡难以预计,光是重整军队就需要好些时候,还有凑粮草......说!是不是你偷偷传出消息,否则我这般完美的计划怎会失败?!”

重语冰虽是这样说,但多有拿阮雪棠撒气的成分,他素来自傲,以为一切都天衣无缝,从没有想过这间暗室曾偷偷进过别人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