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颔首,抬头时露出一张极为俊美的脸,一双黑眼睛熠熠含笑:“孤还如往常那般,自己去寻先生。”
来人通身气度贵不可言,却毫无半点骄矜,笑意吟吟,显然心性与教养极佳,老仆笑着应下,行礼后便自去了,竟是连给里面的主子通报都未曾。
穿过前厅,过了垂花门,青年脚步越发加快,绕过游廊,入眼便是一大片开满睡莲的湖水。成百数十朵巨大而饱满的睡莲静静卧在水中,挤挤挨挨的深绿莲叶里无数雪白花瓣绽开,风一吹便有极为清幽的香气。
湖心中有一水榭,亭子四面挂着竹帘,同样正被风轻轻吹动。
终于一股风稍微让竹帘打了旋,露出里面的景象。
有个人正在里面小睡。
甫一看去只见美人黑发如瀑、白衣如雪,极致的颜色对比更显清丽,仿佛降下凡间的仙人偶然惫懒沉睡。有些离奇的是,他的脚下卧着一头数尺长的成年锦纹猛虎,皮毛水滑,垂首曳尾,模样十分温顺。
那人静静沉睡,一手从石桌上滑落,宽大柔软的袍袖内露出细白的指尖。那猛虎显然十分乖顺,乃至于通晓人性,亲近主人却不吵醒,正调皮地伸出舌头,滋溜滋溜卷着主人的手指尖。
开满睡莲的湖心水榭,美人与猛虎在亭中乘凉午睡,仿佛是极安宁和谐的画面,然而那头老虎越舔越向上,舌头卷过美人手心,甚至舔到手腕。粗糙猩红的舌肉在细腻肌肤上来回舔弄卷动,竟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艳。
清冷谪仙般的美人被猛兽觊觎舔舐,毫不自知还在昏睡,让观者口干舌燥,生出点旎念来。
萧珣一眼便看到这一幕,脸上闪过阴鸷,悄无声息进了亭中。
那头老虎一见他就直立起来,浑身毛发警惕地竖起,挡在美人面前,紧绷伏地发出低吼,显然是进攻的状态。萧珣将手放在腰间剑柄上,面无表情与老虎对视,低声吐出几个字:“滚远些,否则扒了你的皮。”
老虎与他对峙数秒,喉咙里滚动发出低吼,终于悄无声息蹿了出去,化作一条白影,绕过亭子不见踪影。萧珣冷冷看着,再回头神情已经变回往常的模样,单膝跪在美人身边,静静端详他的脸。
这五年间,宁宜真身体仍在缓慢损耗,如今这样昏睡很难被声音惊醒,萧珣低头贴了下他的脸颊,毫不意外地感受到细腻却冰凉的触感。
明明是初夏时节,身上却没有半点温度,他小心将人拦腰抱起,进屋前吩咐人拿了水盆皂角,细致为宁宜真把手洗干净。
洗干净之后还要抹上手油,滑腻的油脂散发着幽香,萧珣垂着眼认真为他涂抹,将方才老虎留下的痕迹尽数除去,让肌肤重新裹上好闻的香气。
十指交缠,画面极为亲昵,青年抚摸过纤长柔白的指尖,又捧着柔嫩掌心慢慢按揉,一双眼睛越发幽暗深邃。很快美人指尖微动,他却还不紧不慢,直到将对方一双手伺候完,这才抬头笑道:“先生。”
宁宜真终于睡醒,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旧年陈伤过于致命,这具身体已经过无数细心调理,却仍然一直在损耗,他强打精神,看向榻边的萧珣,声音还有些迷蒙沙哑:“我睡着了……你何时来的?”
这几年来,青年竟然一直信守承诺,听从他的全部教诲,悉心学习与练武。开始学骑射之后,他的身体飞速抽条成长,如今已是比宁宜真更高,一副身体精悍柔韧、力量内蕴,挺拔如风中劲竹。
再加上宁宜真的严加管教,青年幼时身上那股阴郁厌世和野性也慢慢被磨平,如今已是聪慧正直、锋芒内敛,一举一动皆有贵气天成的风采。
“才来。”青年冲宁宜真乖巧地笑,黑眼睛湿漉漉的,“先生在水榭里睡着兰生整理了,身旁只有锦奴,还被它咬了手指。可不该如此,下次还是有人照顾着为好。”
作为二人结缘的生灵,五年间宁宜真与萧珣对锦奴也是多番照顾。然而老虎虽然身量长大,却已野性全无,需要人喂食饲养,并不适合回到苍阑山。
而且不知何时起,它对萧珣表现出了极为抗拒的态度,反而开始亲近讨好宁宜真,在后者面前没有半点攻击性,甚至翻开肚皮如同大猫一般。
帝师府向来冷清,宁宜真干脆将它从宫中带出来养。久而久之,锦奴养成了只与宁宜真近身的习惯,连喂食之人也是由他带去锦奴面前看过才得到认可。
如今他精力越发不济,每天清醒和感到舒适的时间有限,这些都是再小不过的事,宁宜真看了一眼指尖,不甚在意,在萧珣搀扶下起身:“你有心了。”
正是有些闷热的初夏,天气说变就变,湿意逐渐凝聚,天际逐渐阴暗,仿佛暴雨将至,院内莲香更盛。房里已经灯火通明,还放置了铜镜,映出一片连绵的暖色辉光。
两人坐在桌边,宁宜真翻看他这段时间所写的策论,一边一心二用地查问他的近况:“去和龙影卫练过了?”
若是换了旁人,定然觉得身为太子,学习驭龙之术、摆弄权柄才是要紧之事,然而自从跟随宁宜真,萧珣却没学半点帝王术,而是学了诸多注重实际效用的学问。
不仅如此,宁宜真还对他的起居严格要求,更常常过问侍从太医,掌握他的身体情况,督促他学武不辍。加元服后,萧珣接手了萧氏皇族嫡系代代相传的龙影暗卫,以其为师接受同等的训练,如今身手已经小有所成。
“是,已跟着龙影卫的前辈练过了。”
萧珣说到此处也忍不住有些骄傲快乐,眼睛晶亮,挺直了腰,一副求表扬的样子:“珣儿今日在甲卫手下走了半刻钟,甲卫可是龙影卫中级别最高者。而且珣儿谨遵了先生教训,发汗后调匀气息,平定心脉,这才去沐浴。”
“不错。”
未来的皇帝身体必须健康,宁宜真颔首夸了一句,却见萧珣把脸凑过来,眼巴巴反问:“那先生今日做了什么?可有好好休息?”
成为帝师后,宁宜真已经推掉大部分俗务,这几年连云章阁文士的集会都极少参与。自从上月得了风寒,萧珣盯着他的身体也越发紧切,每次见面都要恳求他尽量减少外出。宁宜真见他这样就就有些无奈:“没有出门,只写了幅字。”
没有便好,萧珣嘀咕:“要我说,上月那文会,先生去封信就是了,何苦劳动身体。便是锦书相交,流出去只言片语,也够那些呆头鹅痴捧好几月了……”
小时候还是个狼,如今的性子却越来越像小狗了,软和黏糊得有点过分,让人想推拒都找不到手段,宁宜真低头翻过一页他的功课,懒得理他:“别胡说。”
房间内点着许多烛灯,灯下看美人,肌肤更加剔透,睫毛投下的阴影纤长到令人浑身燥热,萧珣乖乖趴在案上,盯着他的脸动也不动,口中委屈道:“先生要出门,珣儿自然是不能过问的,但求先生心里记着珣儿。若是先生病了,珣儿会寝食难安、百倍自责,或许习武练功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也未可知……”
青年声音本就清醇好听,如今带着委曲求全,仿佛耳朵都在被湿漉漉的犬类舔舐一般,宁宜真实在听不下去,将书往案上一搁。书卷发出啪一声轻响,萧珣循声猛然坐直了身体,下意识地挺直腰杆,眨巴着眼睛看他,就见美人淡声道:“只用答我的话。”
“……”萧珣喉结滚动,乖乖答话,一双眼睛越发水润,只有声音有些沙哑,“是。”
龙影卫也有情报暗部,看完了功课就该过目今日递上来的暗报,萧珣总算收起了小狗的模样,低头注视手中信纸,神色专注,低声道:“西关已定,聂氏父子下月要返京了。这几年夷部小动作不断,虽有骚扰侵占,却无正面冲突。待到回京封功受赏,只怕还有风波。”
宁宜真一抬眼,萧珣立刻将手中军报递上,让他看过,才道:“到时让季清辞注意着。”
“珣儿已经能想出会是何人。”萧珣叹息,“最近那位蠢蠢欲动,似乎越发按捺不住了。龙影卫查他,他也似有所觉。只不知西关之事有多少是他的手笔。”
“重点查探边陲小镇、林地、佛寺,”宁宜真道,“还可查探当地粮行、来往粮商,观察粟米采买消耗量。军粮消耗不是小数目。”
“若蓄私兵,必有钱粮流动……”萧珣眼睛一亮,接上他的话,“还有战马,豆子,粗盐……珣儿记下了。”
停顿片刻后他话题一转,露出有些犹豫之色:“先生……那位明显有不臣之心,父皇为何没有所觉?又或者……他是想观察我与皇叔二人?”
龙影卫是直属萧氏皇帝的暗卫,按理说应该握在今上萧玄雍手中。然而萧珣加元服仪式时,宁宜真曾入宫面圣一次,回来便带回龙影卫的手令,交给萧珣使用。
这本该是圣意所眷的信号,然而唯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对父子的见面次数几乎屈指可数。
除了朝政点卯、祭祀大事,萧玄雍几乎从未私下召见这位唯一的儿子。
萧珣被接回宫前,朝中皆知雍帝子息薄弱,并非不曾有人偷偷将宝押在年富力强的毓王身上。过去几年间,毓王萧玄得偶有往返藩地与盛京,小动作频频,然而萧玄雍仿佛只是在用最小的力气按住他,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陛下心思难测。”宁宜真淡淡道,“你只消做好自己,除此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