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决定了抛弃这座军帐和这个村庄,但是淮西刺史还是留下了一些机关来保护这里的人。不过在没有士卒来掌弓的情况下,这八百张弩弓只能发射一次,此刻已经在最好的时机被用完了,不再剩下什么价值。
突然遭到了如此猛烈的袭击,进攻的队伍损失惨重,一时间无法确定对面到底还有多少敌人。就在整队的同时,又有新的箭矢从极高的地方射下来,每一枚都精准地命中了队列之中的传令官和将领。
但是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对面的敌人并不多。弩箭的攻击只有一轮,此后尽管冷箭的位置在不断变化,然而每一次最多只有三支箭射出,这意味着敌人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剩下的士卒们缓缓地聚拢,举起刀剑。
与此同时,站在树上的少年随手把那张弓扔掉了,落地时欠身抓了一把插在刀架上的长刀。这样的长刀还有足足十数柄,被插在一排刀架上搁在他的背后,充当一个随时可以取用的兵器库。
“没办法。答应了她的啊。”他叹了口气,又像是带着点笑意。
迎着涌动的风,树下的少年站起来,右手提刀,左手指间一尺刃光芒流转。
第85章 烟花落(十)
马蹄踩在厚厚一层秋叶上, 发出落雨般的声响。
这是一支由伤兵、老人和小孩组成的队伍。队伍里能走的人抱着睡熟的小孩,不能走的老人和伤兵坐在马背上,最前面领路的是个戴兜帽的女孩, 双手攥着乌骓马的缰绳, 引着所有人向前走。
队伍走得很慢,磕磕绊绊。有的马匹上驮着过冬的衣物和粮草, 还有的马匹拉着木板车, 板车上堆积着干草, 干草上躺着不能动弹的伤兵。
“阿姊。”板车上还坐着个麻布衣的孩子,半夜在睡梦之中被喊醒抱上来, 稚嫩的语气有些惺忪睡意,“我们要去哪里?”
“去不打仗的地方。”云渺摸了摸他的脑袋。
“哪里还有不打仗的地方呢?”孩子问。
“有的。”云渺轻声说。
离开的时候, 谢止渊说她有六个时辰带着人走, 但实际上他们走了三天三夜。整整三天三夜的时间里, 没有任何追兵从后面赶上来,直到他们走出了这一带, 深入到更远处的绵延群山里。
他们安全了。
深秋时节的山脉里, 层林遍野染上金红, 满山叶子哗哗地落。这群逃难的人在隐蔽的山间找到一个废弃了很多年的破败山村, 勉强可以歇脚。
还能行动的人们开始收拾那些残破的屋舍, 孩子们帮着自己的母亲生火做饭,懂岐黄之术的老人帮忙给重伤的伤员看伤,还有人去远处的林间取水和采摘浆果。
这里是被战火遗忘了的山间。他们要在山里度过一整个冬天, 直到这场仗打完。
“阿姊,你不陪我们一起吗?”麻布衣的孩子蹲在火堆前, 扯了扯云渺的衣角。她安顿好了其他人,一只手牵着乌骓马, 被扯一下衣角,就转过身来。
“我当然会陪你们一起的。”云渺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
“可是阿姊,你骑马要去干什么?”孩子懵懂眨眼。
云渺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眼眸弯弯地笑了下,翻身上马,双手握住缰绳,在风里抬起头,颊边一绺儿碎发在风里跳跃,被夕阳西下的光晕染成灿烂的暖金色。
她回答说:“我去找一个山间的鬼怪。”
“是吃小孩的鬼怪吗?”孩子紧张兮兮。
“是哦。”云渺眨眨眼睛,笑了一下说,“那家伙乖张,腹黑,毒舌,脾气差,性格恶劣,睚眦必报,很坏。”
“那为什么还要去找他?”孩子问。
“因为那是我的鬼怪。”她笑起来,“是我一个人的鬼怪。”
她拽了一下缰绳,乌骓马迎着风跑起来,纷飞的秋叶在马蹄边滚动,像是无数翩跹起飞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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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来时的道路一直走,遍地兵戈的尽头站着提刀的少年。听见马蹄的声音,他回过头,漆黑的眼眸里蒙着一层血雾。
因为持续不断地战斗了很久,几乎到了透支的程度,他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十数把卷了刃的刀被踩在他的脚下,箭簇穿透他的肩上、膝盖上,但是他依然站着,身形犹如一柄冽冽血光之中的长刀。
道路尽头的女孩翻身下马,向他跑过去,双手把他抱在怀里,身体随着他的重量一齐跌坐下去,让他轻轻靠在自己的肩头闭上眼。
“做到了么?”他轻声问,闭着眼,“答应你的事。”
“嗯。做到了。”她点头。
“那就好。”谢止渊轻轻笑了一下,偏开头咳了一声,咳出一口血来。
“阿渺。”接着,他轻声说,“我想睡一会儿。”
“嗯。”她轻声回答。“你睡吧。我会叫你醒来的。”
云渺偏过头,看见怀里的少年慢慢垂下头,渐渐地失去力气。他垂落下去的手指松开了,手里的刀刃坠落在地面上,用过的那些龙血草的针剂散乱一地,血珠从衣袂之间滑落。
“谢止渊。”她轻轻说,脸颊贴在他的心口,“你是我的。只要我说了不许,你就不可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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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山里的人说,有个女孩带回来一只鬼怪。那只鬼怪是个少年的模样,不说话也不会动,很安静地睡了大半个冬天,据说醒来的时候会吃小孩,所以没有人敢靠近。
后来这些传言都散去了。
更多的传言在说,战乱之中有一座山,山里藏着一个村落,村落里都是逃难的人。起初只有数百人,后来人数越来越多,听见传言的流民都往那座山里赶,那里就变成了一处躲避战火的所在。
人们建立了一个战乱中的小小桃源,彼此依偎着取暖度过冬天。有关山间桃源的传言变成了一个故事,在战火之中无数次被人口口相传,最后出现在话本子里和说书人的口中,化作了久远而古老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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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时节的山间堆着厚雪,道路两旁的树上挂着雪灯。偶尔有鸟雀踩着枝杈掠过树梢,积在树上的蓬松的雪就滚落下来,砸出一蓬细碎柔软的雪团。
披着厚厚大氅的女孩抱着一捆干柴,踩着雪从村子的狭窄道路上走过,同出去打猎的村民笑着打过招呼,往旁边的柴房里添了把火,而后转身推门进了木屋。
木屋里摆着一张圆形的矮桌,旁边的小灶台上咕噜噜烧着热水,装着草药的瓶瓶罐罐排成一列,整整齐齐。紧闭的窗边挂着羊皮帘子,下面是一张铺着毛皮的床,床上躺着一个盖着绒毯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