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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云渺第一次看见了谢止渊被关在他母妃的宫里做什么。

整个洗去毒的过程中,那个少年静静地躺在榻上,盖着一件氅衣,一根又一根银线连接在他苍白的手腕上,没入他的血液,像是交织缠绕的无数银质蛛网,一直连到榻边的一个青色大玉海里。

这本来是一件玉质的盛酒器,此刻浮动着半透明的绯红色光芒。那里面是一层浓稠的血,被银线从他的身体里引出来,滴答坠落在玉器里,再以银色的箸挑开,速度极慢地搅动。

这个过程是把他全身的血都放出来,然后洗一遍,再送回去。

因为极度的疼痛,整个过程中他都是醒着的,但是没有什么意识、也感知不到任何外界的存在,无法动弹,只是躺在黑暗之中,反复地忍受着强烈的痛苦,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最残忍的一瞬间,就是把他全身的血都放出来的那一刻,这个少年会失血到极致,陷入一种濒死的状态里,再被强行从这种濒死感之中拽出来,那个瞬间只有被扩大了无数倍的疼痛在身体里搅动,像是一瞬间被无数荆棘鲜血淋漓地穿透身体。

整个过程里,云渺就坐在谢止渊的身边,低着头,轻轻地握着他的手。她注视着这个少年的眼睫因为疼痛而止不住地轻颤,盖在氅衣下静谧苍白的模样像是被深埋在雪下很多年。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母亲会对自己的孩子做这样的事。这个美丽残忍的母亲,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这种无解的毒折磨,然后再一次又一次强行换血,逼着他在剧烈的痛苦之中活下来。

现在她突然知道为什么每次从淑妃的柔仪殿里出来,这个少年的状态都显得倦怠而恹恹,垂着眸子,什么也不想说,只想靠在什么地方睡过去。

她也知道了为什么他不能离开长安太久,每隔一段时间都必须回到宫城里。如果不回去的话,血液里的毒就会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可是如果回去的话,就会经历一次这种极度痛苦的换血过程。

日复一日,十数年如一日。

坐在轮椅上的鬼七公缓慢地操作着这些步骤。他苍老干瘦的手指极稳,执着一枚银质的箸,一一地挑动银线,直到最后一刻手腕突然一抖,拽动了所有银线。

清洗过的血液沿着无数银线重新没入少年的身体,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微微地颤抖。

“结束了。”鬼七公用一张帛布擦掉了沾在干枯手指上的血,转动着轮椅转过身子,“接下来就看命了。太阳出来的时候,倘若没能醒过来,他就会死。”

“我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老人忽地低声说,不知为何沙哑地笑了一声,“下毒的那个人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做了我都不敢下手的事。”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云渺一个人守着谢止渊。

刻漏滴滴答答地流逝,计数着一刻又一刻钟。外面的风雪之声渐渐平息了,偶尔有雪从屋檐上滚动,簌簌地坠落在窗台。

阳光从云层之中涌出来,拉出无数道斜长的光影,铺陈在老旧的木地板上。躺在榻上的少年依然安安静静,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谢止渊?”她轻轻喊。

没有回应。躺在身边的少年闭着眼,盖着那件厚厚的大氅,像是要在积年的雪下再沉睡很多年。

“谢止渊......”云渺轻声喊他,摇了摇他的手,“醒来啦。再不醒就是小狗啦。”

她俯下身,贴近他的心口,听着他微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地变慢。他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轻,到最后已经根本听不见了,他的体温在她的掌心流逝。

“谢止渊,你不可以这样。”她又说,清脆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很难过,像是已经哭出来了,她摇晃着他的手,想要把他拉起来,“你得听我的话。我花费了那么多力气,你不可以让我的努力白费......”

她越说难过,到最后真的哭出来了。她坐在榻边低着头,拉着他的手,声线闷闷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他的身上、手背上。温热的,对于他冷得过分的体温来说,几乎是滚烫的。

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少年冰凉的指尖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或者是想要做点什么。

冬日清晨的光从窗外落下来,笼罩在整个房间里,像是一层清透的光。

风把榻边的纱幔吹开了,坐在榻边的女孩被风吹起一绺头发,忽地抬起脸,听见一个干净的少年嗓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带着一声无奈的叹气:“哎,别哭了。”

她惊讶地低下头,看见躺在榻上的少年歪着头看她,嘴角勾起一抹很浅的笑意。

“阿渺,早上好。”谢止渊笑着说。

他按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在自己的面前,仰起脸,吻了上去。

第75章 踏雪行(十四)

这一次云渺没有抗拒。

起初那是一个很轻的吻, 像是飞鸟以翅尖亲吻水面,清澈的水面泛起一层涟漪。少年冰凉的指腹抹过她的眼尾,舌尖尝到泪水, 是咸而潮湿的。

而后在彼此的试探之中, 他慢慢加深了这个吻。呼吸渐渐开始交织缠绕,她被吻得软倒在他的怀里, 被他轻轻掰着下巴仰起脸接吻。绵密的吻像是潮湿夏季的雨水, 纠缠的气息仿佛彼此渗透着的云朵。

他的手指一寸寸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一边亲吻她一边感受到她因为被亲吻而身体微微地发颤。通过这样亲密无间的接触,她的情绪传递到他这里, 像是细微的火花电流流遍全身,噼里啪啦, 炸起一声又一声心跳。

冬日清晨的阳光明亮而清浅, 老旧的木地板上拉出无数道光影, 半透明的纱幔被风吹落,笼罩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在这个雪后的清晨接吻, 窗外簌簌雪落, 人们沉睡, 天地皆白。

这一次他们吻得很深, 很久, 很长。她仿佛在这个浓烈的吻里确定他的存在。

这个纠缠的吻持续了很久,久到他们都忘记了时间。她被吻得全身都发软,哪一处都潮湿, 被一种酥麻的感觉占据了全身,连指尖都在轻轻地颤。

直到他忽而偏开头, 轻笑了一声,拇指指腹抵在她的唇上, 往上拨开一下,做了一个让她张开嘴的动作:“阿渺,呼吸。”

少年干净清冽的声线带着点笑意,像是一泓溅落的清泉响在她的耳边。

这句提醒让她猛地想起了还要呼吸这件事,被亲得迷迷糊糊的身体终于回忆起进出空气的方式,这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大口的呼吸让冬日微凉的空气涌进肺部,因为亲吻而眩晕的意识变得清醒了一些。

躺在榻上的少年仰着面,看见女孩坐在他的身上,双手撑在他的身侧,被亲吻过后的眸光朦胧,衣袂和头发都凌乱,美得不可思议。她的双颊绯红,眼尾也绯红,低下头时半边青丝如瀑般垂落,扫落在他的鼻尖,带着一点草药和白兰花的香。

他的指尖微微动一下,伸手捧起她的脸,擦干净她眼尾那些泪水,温柔得像是仲夏夜的风在抚摸。

然后他揉着她的头发,再次把她按进自己的怀里,让她的额头抵着自己的胸口,等待她因为接吻而混乱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浓烈的情绪也平静下来。

“谢止渊。”她终于开口说话,小声喊了他一句,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点哽咽,不知道是因为哭的还是因为被亲的。

“我在。”他轻声回答,指腹在她的眼尾揉了一下,还是有点潮。

于是谢止渊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又带着点心软的意思,似乎是拿她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