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窗户底下的云渺悄悄看了一眼谢止渊。听到将军府从满门抄斩到被改判流放的消息,这个反派少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甚至好像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

“此外还有另一个消息,是方才从大理寺传出来的......”

从人叩拜于地,“被赦免了死刑的不仅有将军府,还有大理寺狱里的何大人。”

这一次内堂里的三个反派同时眸光动了一下。

听到何全被赦免死刑的消息,洛西园不仅没有轻松起来,反而神色凝重得如同铁石:“改判流放......”

“就是要杀他。”

坠下来的铜钱“啪”地落在窗台上,倚坐在窗台上的少年低头注视着铜钱朝上的面,忽地冷冷笑了,“凌伯阳不愧是太子太师......好利落的手段。”

云渺轻轻眨眼,片刻后才意识到,被判死刑而关押在大理寺狱的何全不那么容易死,可是改判流放离开长安的路上,却有的是机会把这个人做掉。太子太师凌聃是准备派人在流放路上杀掉此人、以绝后患。

“洛西园,今日带着你的人离开长安,即刻回淮西。”谢止渊低声说,“他们有本事在流放路上杀人,必定也计划好了要同时在京城里清理掉你的人手。”

“何大人怎么办?”洛西园急促地问。

“明日是冬至。大理寺狱的守卫会比平日放松不少。”

坐在窗台上的少年站起身,拍了拍手,微笑,“何子完大约还能吃上一碗冬至的馄饨。”

洛西园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跳脚:“你早就准备好要劫狱了!”

“殿下,你溜我溜得开心吗?”这个年轻人气得想骂人又不敢当着面骂,握着把算盘在内堂里转一圈以发泄情绪,“我把我手里上上下下的卷宗和账簿全部都交给你,就是为了托你设法打通三司的人判他个缓刑......”

“等一下......”他说到一半,恍然,“殿下你要的就是我手里的卷宗!”

“知道就好。”谢止渊懒洋洋地答。

“卷宗交到殿下手里又没有坏处。”坐在案几前的司蘅礼貌地微笑,“一个月之内,我们有办法让何大人干干净净、一丝罪名也无,一身清白地回到淮西,还有很大机会升任刺史。”

“这件事你们两个聊。”靠在阁楼墙边的少年一只手扶着窗,头也不回,“洛西园,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把该交代的都向司微蘅交代了。记得日落之前带人离开长安,接应你的船在渭水上。”

“殿下要去做什么?”洛西园挠头,望向他。

“我么?”谢止渊轻笑一声,“抓个人。”

话音未落,他推开窗,翻了下去。

躲在窗户底下的云渺察觉到不对劲,还没来得及跑,就被扣住手腕抵在了墙上。谢止渊一只手按着她的手腕,倾身靠近她。少年的身形在她的身上笼罩一层清浅的影,几乎像是要把她收拢进自己的怀里。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在偷听的?”云渺轻咬了下唇。

“我一直都知道。”谢止渊回答。

说话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极近,少年微凉的唇抵在她的耳侧,几乎像是落下一个克制的吻,有一瞬间令人分辨不清是充满危险的威胁还是令人心悸的情话,抑或两者都是。

“阿渺,我总是很想对你做些什么。”

“像这样......”

指尖极轻地抹过她的眼尾和嘴唇,像是在描画她的眉眼。

“从这里一路下去......”

少年的指尖有一点凉,却很柔软,蜻蜓点水般,若即若离地,往下划,带起一种微微酥麻的、电流般的奇异感觉。他的指尖悬停在她的衣襟上方,打了个圈,拨开一线,轻点一下她的锁骨。

云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紧张地闭了下眼。他却忽地轻笑一声,只是说:“衣领乱了。”

于是少年低垂着眸,认认真真,乖巧专注地帮她把松开的衣领系好。

“你之前分明答应过我做什么事都要告诉我。”她偏过头,不去看他,让他给自己系好衣领上的带子,然后递出一只手,让他把自己抱起来往房间里走。她溜出来的时候没有穿鞋,只踩了一双罗袜,此刻干脆不想走路了。

“我告诉你了。”谢止渊一边走一边答,“你不是一直都在偷听么?包括改判将军府流放这件事,你也暗中做了点什么推波助澜吧?”

“你只是在利用我而已。”云渺不满地哼了一声,“你根本不想将军府那么快倒台。”

“一旦将军府彻底倒了,剩下的就是北司独大,这对你没有好处。你要的是你师父余照恩始终有所忌惮,这样你才可以更方便地行动。”

“还有,”她仰起脸,“伯阳先生能派人在流放路上杀何子完,你也能派人在流放路上杀将军府的人,你早就已经想好了这个计划。”

谢止渊停住脚步,看了她一会儿。

树叶间的光影淅淅沥沥地落来,晃动在他们彼此对视着的眼底。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如此清晰又透彻地,看清楚对方的模样。

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妙而复杂。虽然是看似共枕眠的夫妻,但实际上连朋友都算不上。互相利用、互相提防、互相伤害,却又是彼此最信任和最了解的人。这个少年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到她的手里,可是连为何这样做的理由都不愿意告诉她。

风吹动了沙沙作响的叶子,满树光影晃动的那个瞬间,他忽地偏开了眼眸,一簇浓密的眼睫在阳光下斜出一纸纤薄的影。

“你猜得没错。”谢止渊平静地回答,“我安排了人手在流放路上刺杀将军府的人。我还要借这个机会探出那位中间人‘蒲柳先生’的真实身份。”

“阿渺,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他又说,给出一个意义明确的警告,“师父会亲自出手。但凡他要杀的人,都已经死了。”

“你明天什么时候要去劫大理寺狱?”云渺看着他问。

“子时。”他回答。

“带上我一起。”她仰着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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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南郊祭天仪式后,是含元殿冬日宫廷大宴。

从丹凤门入内行至五百步,巍峨的含元殿坐落于龙首原最高处。殿前有青石雕刻的栏杆、长达百尺的玉阶、花砖琉璃的台面,长长的台阶如同长曳而下的龙蛇之尾,台阶两侧是文武百官与殿前禁军,缨佩与金戈在霞光里熠熠闪光。

在这样隆重与盛大的场合里,年轻的三皇子仍旧是最低调安静的那一位殿下。这个少年穿了一件华贵的锦缎襕袍,捧着一个盛满酒的琉璃盏,却并不喝,坐在帷幕之下,支起一只手,摆弄几个算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