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整个对话的过程里,谢止渊始终以大袖底下的刀抵着洛西园的颈动脉。

所有来来往往的仆从都已经被屏退了, 整座内堂里只剩下三个人,空荡得近乎空旷。云雾缭绕般的线香烟气里, 一袭绯衣的少年踩着方桌提着刀上前,把面前这个青衣大褂的年轻人死死抵在他所坐的檀木椅上。

此刻洛西园能做的只有抱一抱袖子这种动作,稍微偏一下头都可能脑袋落地。

“可是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杀你。”阳光下的少年微微笑着,“我还在思考你身上到底还有没有不被我杀的价值。”

洛西园闭了闭眼睛,听出他微笑里的杀气,只好转动一下眼珠,看见站在他身侧的女孩。女孩抬起盖在脸上的黄金面具,有些好奇地看过来,明净的眼瞳里映着阳光。

这么个恶鬼一样的少年身边有这样一个天使般的女孩,洛西园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问:“这位是?”

“是内子。”谢止渊平静地回答,“再看她一眼我就把你的眼睛挖下来。”

“夫人,”洛西园立即闭上眼睛,朝云渺的方向抱了抱袖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恳请夫人劝劝殿下把刀放下来?......在下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云渺惊讶于这个人身上奇怪的死皮赖脸的气质,想了想又觉得此人也罪不至死,于是扯了扯谢止渊的衣角,踮起脚在他耳边说:“别杀人。”

在洛西园大为震惊的目光里,面前的少年居然真的放下了刀,饶了他一命。

几个仆从端着茶水从外面进来,为对坐的主人和客人奉上清茶。这时候坐在上位的已经是那个一袭绯衣的少年了,原本的主人洛西园规规矩矩地坐在下座,暗中观察一下面前的情况。

虽然旁边多放了一张给那个女孩的案几,但是那个少年似乎并不打算让她离开自己,女孩也没有离开他的意思,就捧着一盏茶坐在他的身边,低着头用一枚木匙撇去茶水上的浮沫。她低头的时候,一绺儿碎发落下来,阳光下的少年懒洋洋地帮她拨开。

洛西园简直觉得自己眼瞎了,从来没想过三殿下会对一个人做这样的事。他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确定这不是在做梦,眼前的少年真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杀伐果决的三皇子。这么多年不见,这个少年身边居然多了个女孩,而且这个女孩看起来把他管得服服帖帖。

洛西园在心里暗中感叹:三殿下啊,没想到你也有这一天啊。

“你们两个是旧识?”另一侧,云渺忍不住问谢止渊,“而且你还救过他的命?”

“他姓洛,但‘西园’是他的化名。”

谢止渊随意地回答,取了一沓洛西园桌上的账簿低头翻看,“他是青莲洛氏分家的人。很多年前父皇屠他家满门以后,他辗转逃难在黑市里被人作为奴隶买卖,我那天杀人的时候刚好遇到了,顺手救了他一条命,送他搭上大船去了淮西。”

这个少年当着洛西园的面毫不在意地把他藏了多年的隐秘往事抖出来,洛西园恨得牙痒痒但是没有办法阻止,只好尴尬地笑一下:“对。”

“青莲洛氏当年与殷川云氏是齐名的世家,巷尾里垂髫小儿都会唱一句‘南云北洛,去天三尺’。自从十数年前平蜀那一役之后,掌兵的洛氏分家上下三百六十口尽数被斩,如今的青莲洛氏连一个官至正三品的人都没有了......”

“很恨吧,洛西园?”谢止渊抬起眸,“恨到恨不能生啖仇人之肉。”

“我第一次听到这么说自己生父的。”洛西园微笑一下,“殿下,我的仇人可是你的父皇。”

“父皇并不把我当做他的孩子,我也不打算把他视为父亲。”谢止渊淡淡地说,“他是天子,仅此而已。”

“也是。”洛西园挠挠头,“天家有什么父子可言?”

他切断这个话题,捧了一盏茶,又问:“所以殿下一路追查到我这里,是愿意帮我从地牢里救出何大人么?”

“你知道我做事都别有目的。”案几前的少年单手撑着下巴,“我不是为了救人,我要的是淮西。”

“殿下真是坦诚......”洛西园又挠头,“不过这事可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参事,何大人才是淮西之主。三殿下想要淮西,还是等救出何大人以后,亲自与大人聊吧。”

“想要救出他可没那么容易。”面前的少年平静地说,“你以为销毁证据就可以躲过三司会审,但实际上凌伯阳已经决意让他死了。”

“凌聃凌伯阳。”洛西园咬牙切齿地微笑,连名带姓地念出这位太子太师兼兵部尚书的名字,“那个老家伙就任淮西刺史的那三年,把我们的势力打压得几乎不得翻身......”

“派个人把户部侍郎司蘅喊过来。”面前的少年打断他,“要躲开三司会审的话只在今晚。”

“户部侍郎司微蘅?”洛西园愣了一下,喃喃重复一遍,“微蘅”是司蘅的表字,“我以为他是岐王殿下的人......”

“已经是我手下的人了。”谢止渊懒得解释,“此刻他在户部当值。派人去喊他过来,我不管他用什么手段,一炷香之内出现在这里。”

一炷香之后,穿着绣小团花浅色官袍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门外。

仆从们端着茶水上来,又摆开一张檀木案几,年轻人捧着茶盏坐在下座,抱着袖子对案几前的少年行了大礼,再同坐在旁边的洛西园彼此作揖。

云渺捧着茶乖乖坐在谢止渊身边,感觉自己好像坐在一个坏人堆里面,前后左右都是坏蛋,而身边的少年就是最大的坏蛋。

不愧是反派,聚在反派身边的也都是反派,一个比一个心怀鬼胎、野心勃勃、杀人不眨眼。

她已经认清楚了。穿浅色官袍、佩戴鱼符和草金钩的那个就是户部侍郎司蘅,在党争中是属于北司派系的年轻官员,他从前私底下为岐王打理一大批黑色产业,现在已经是谢止渊布置在朝堂上的眼线之一了。青布大褂、握着算盘的这个则是青莲洛氏分家出身的洛西园,他是前任淮西长史手下的参事,来长安的目的是为了救出这位何长史。

至于那位被关在地牢里、被称为“何大人”的人,云渺对他有些好奇起来。听谢止渊的意思,这个人掌握着整个淮西一州。尽管已经是被关在牢里的阶下囚,此人居然还有这么大的魄力,足以让远在淮西的人都为他拼死效命,杀了那么多人只为了销毁一个证据。

这时,洛西园放下手里的茶盏,想要开口,又忍不住看了云渺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不必顾忌什么,该说什么就说。”案几前的少年百无聊赖地撑着一只手,看也不看他一眼,低头玩着一枚梅花形的铜钱。这枚铜钱平时藏在他的袖子里,只有算卦的时候才会拿出来,云渺已经发现了这家伙每次在干头等大坏事的时候必定会算一卦。

“我们在这里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漏出去。”谢止渊歪过头,看了云渺一眼,“对么?”

语气是询问和恳请的语气,但实际上这个少年伸手轻轻揉着她的头发,微凉的指尖划下去,碰了碰她的耳垂和颈侧,很明显是一个威胁的动作。

云渺只好弯起眼睛乖巧笑一下:“对。”

有了这句话,洛西园也就毫不客气地往下讲了:“凌伯阳在淮西就任刺史的时候,搜集到了何大人蓄私兵、运军械、绘制堪舆图的证据......”

“每一桩每一件都是砍头和诛九族的大罪。”谢止渊轻笑一声,“何子完运气倒好,我们几个有着相同的目的,都是救下这个十恶不赦之徒。”

何子完。云渺在脑海里搜索一遍这个名字,对原著里的相关剧情没什么印象,也可能是她根本就没读到。

她又回忆了一遍偷看过的谢止渊的来往书信,想起确实有这么一个人物,前任淮西长史何全,表字子完,不久前被担任淮西刺史的凌聃押解到了长安。

“今日酉时三刻,由岐王殿下牵线......”司蘅双手托着一盏茶,慢慢地开口,“御史台十四人连夜弹劾白陵姜氏大将军,联名奏章已经由御史中丞执笔写好了。”

“弹劾大将军和救何大人有什么关系?”洛西园抓抓头发。

“将军府幺女是如今的太子妃、我的皇嫂,她那身为大将军的父亲是我敬爱的皇兄的岳父。”

案几前的少年抛了抛手里的梅花形铜钱,“如今将军府大凶,弹劾的奏章掌握在我们手上,凌伯阳作为皇太子的老师,当然不希望近日和太子党联姻的将军府倒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