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仍旧是那座庞大的地下赌坊, 却显得整肃而庄重,不似以往那般纸醉金迷、泛着糜烂的酒香, 反而透出一种诡秘的秩序。每张赌桌边都站着侍立的小仆,桌上没有摆放酒水,只有堆积如小山的筹码。客人们近乎井然有序地来到赌桌前,各自取筹码、下注、掷骰子,每个操作都像是精密到极致的仪器。

赌场里连一丝喧嚣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哗啦啦的筹码在响动。以往那些复杂的赌博花样全部消失不见,每张赌桌上都在简简单单地赌单双,庄家面无表情地推出成堆的筹码,而赌博的客人们则沉默地掷出骰子,无论输赢都没有任何反应。

这样的情景不像是在赌场......而像是在某种效率极高的交易现场。

谢止渊领着云渺停在一张赌桌前,捻了一枚作为筹码的铜币给她看。

云渺接过来,摊开在掌心。圆形的铜币中央穿了一个方孔,这是为了便于把铜钱以丝线串在一起。铜币的正面以隶书篆刻“重宝”二字,下面的小字则写着铸造的年号,翻转过来,铜币的背面雕刻着繁复的祥云和瑞纹。

形制是敬德元年官府铸行的铜币,可是仔细看去,却会发现篆刻字体的最后一笔被故意刻得高高挑起,背面的纹路也和官府刻印的版本并不完全相同。

“这种钱币......是伪造的。”云渺轻声说。

“对,是假.币。”谢止渊微微点头,“在这里却比真币要值钱得多。”

“所以这里现在是在……”

“洗钱。”背后的少年轻笑一声,“参与这个赌局的都是些需要洗掉手里不干净银子的客人。”

云渺立即懂了。此时此刻的赌坊根本就是个大规模的黑钱交割现场。看起来是在赌钱,其实是在结算。

通过赌博的方式,数不清的银两以假.币的形式被花出去,对账之后再被洗成干净的钱。百鬼坊为客人们提供这项业务,同时也收取着高额的费用,一切结算都以赌局的形式进行。

“刺杀淮西船业大掌柜、永安道玉坊管事、以及兵部员外郎的幕后之人......现在正在这里参加赌局么?”云渺悄声问。

“他本人未必在这里,但是手下必定有人在这里。”谢止渊低声回答,“永安道玉坊的账簿被拿走了......他们在隐瞒一批不能见人的款项,而最快的洗钱方式就是来百鬼坊的赌局。”

“那批款项和你在查的失踪的军械有关?”云渺忍不住回头看他,“......你到底在筹划着什么啊?”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背后的少年轻笑,手指扣住黄金面具,微微下压,而后对赌桌前的庄家颔首,“要最大的筹码。”

“我们也要赌博么?”云渺扯一下他的袖子。

“赌。”谢止渊按住她的双肩,把她推到赌桌前,拨开一绺儿她颊边的乱发,低下头,揭开一角黄金面具,轻轻勾一下嘴角,贴近她的脸颊,说话的时候唇抵在她的耳垂,“阿渺,你来赌。”

“怎么又是我来?”云渺小声问,“输光了怎么办?”

“你花我的钱还不够多么?”背后的少年笑了一声,“别担心,我赚的银子都是你的。倘若你输光了,我再赚给你花。”

“况且,”他低声说,“这场赌局就是要输,输得越多越好。”

云渺想了会儿,明白了:“输了的话......其他赌桌上的筹码就会流到我们这一桌上来......”

此刻的整个赌坊就是一个大型的金钱交割现场,筹码会在赌桌之间不断流动和洗牌,打乱以后再替换和结算成干净的钱流出去。所以只要他们输得够多,就会不断有筹码来到这张赌桌上,方便谢止渊以此为线索查出那批卷走了永安道玉坊账簿的人。

于是云渺点点头,踮起脚,抓过前面的一个木盅,对赌桌对面的庄家点一下头,说:“开始吧。我赌双。”

哗啦啦的骰子在木盅子里翻滚起落,被赌桌这边的女孩轻轻一压,揭开来,几乎每次都是单数。云渺在赌桌上有种奇异的好运气,她希望赌赢的时候总是可以赢,而她心里念着要输的时候,又总是可以输。

背后的少年漫不经心地玩着她的一绺儿头发,只在每次赌桌上送来更多筹码时手指仿佛不经意地一一翻过去。

“找到了。”他忽地轻笑起来。

“双。”这时,赌桌前的女孩最后一次摇晃木盅,推上了全部的筹码。

骰子在木盅里啪啪地滚动,被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按住,云渺在心里悄悄念了一次这局要赢,慢慢地揭开了木盅。

底下三枚骰子都是清一色的六点,最大的双数。

“这下我可没有输掉你赚的钱,反而全部赢回来了。”她得意地扬一下脸,凑过去在谢止渊的耳边悄声说,“我才不欠你的。”

话音未落,身侧的少年突然揉着她的发顶把她整个人向后按进怀里,在她来得及反应之前把她打横抱起来,抱着她径直转身离开了赌桌。

“赢回来的钱还没拿!”门在后面关上,她急切地小声提醒。

“不拿了。”他低下头,冷笑一声,把她挣扎着的双手扣住按下去,而后掀起半边她戴着的面具,轻轻贴在她的耳边,微笑着,咬字清晰,让她听清自己说的每个字。

“这下你欠我了。”

-

云渺气得和谢止渊打了一路的架,打完架的时候才发觉他们已经离开了百鬼坊,停在不远处一座偏僻的宅邸前。这里大约就是那批见不得人的银子的来处。

宅邸前守着一列侍卫,每个侍卫都佩着刀,列队绕着宅邸来回巡逻。

这里靠近西市以南,是夷汉混居、人多眼杂的地方。外郭城各处都不允许私自雇兵,但是这一带却在官府的管辖之外,时常有佩刀带甲的侍卫在熙攘的长街上护着商贩的马车经过。

在侍卫们看不见的地方,很轻的“嗒”一声,一个红衣少年抱着女孩从屋檐上轻巧落地,把她轻轻放在地面上,旋即挡在她面前,靠在两道砖墙的夹缝之间,微微侧身,望向不远处的宅邸。

守在门口的侍卫们正在换班,这是个很好的闯进去的时机。

大袖下的一尺刃滑出,又被人轻轻压住了。谢止渊回过头,看见身后的女孩摇了摇头。

“可以动手。”女孩竖起一根纤细的食指,严肃地在他的眼前晃了晃,“不许杀人。”

“好麻烦。”靠在墙边的少年无声叹了口气,毫不掩饰自己的烦躁,抱怨一句,抬起手指压下盖在脸上的黄金面具。

风吹起他高高束起的漆黑长发与飞扬的红绫发带,面具下的少年微微垂眸,眼底一线刃光流闪而过,仿佛刀剑出鞘前的锋芒一闪。

同一时刻,风叮叮当当地卷过屋檐下的铁马,站在宅邸门口的侍卫首领抬起头,愣了一下。

小巷之间走出一个少年,孤身一人,阳光拉出一道斜斜的影子,深红色的大袖在风里翻飞,如同一对被狂风鼓起的蝴蝶翅膀。

“打扰了。”少年以手指抬起半边黄金面具,露出底下一个微微勾起的笑,“请问可以让我进去么?”

“你是什么人?”侍卫首领按住腰间的佩刀,一时之间不确定是否应该拔刀。

站在小巷之间的少年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双手之中空空荡荡,什么武器都没有拿,单纯无害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因为迷路而走丢的小孩,提问的态度温和礼貌得如同站在邻居家的小院外敲门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