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走廊的尽头是一间暗室。每次深夜回来的时候,这个少年都会把自己关在里面,这次也没有例外。
“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他低声说,关上了门。
关上门以后,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团完全的漆黑,整个房间里都是草药和烈酒的浓烈气味。
披着氅衣的少年经过一盏烧了大半的蜡烛,用一个火折子点燃了烛芯,而后抓着一坛酒靠坐在最深处的墙边。
手腕轻轻一翻,他把整坛酒倒了在肩头。
烈酒浇灌在伤口上的同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像是肺腑在撕裂,每咳一声都牵扯着身上的伤口,疼痛如同烈火那样灼烧着蔓延开来。
等到剧烈的咳嗽停下来,他抓过堆在墙角的白色布带,咬着止血带开始给自己一圈圈包扎伤口。包扎的方式很潦草,几乎在包扎到一半的时候就失去了力气,他靠在墙边微微地喘息,纤密的眼睫因为疼痛而不住地轻颤。
昨天夜里他用了那种叫“龙血草”的止痛药。每次用了这种剂量的药以后,身体就会完全感知不到疼痛,因此能够放肆地行动。
可是药效只有十二个时辰,很早之前就已经消失了。
龙血草的药效一旦消失,疼痛正在千百倍地还回来。
到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就必须再用一次药。
他轻轻闭上眼,手中握着一枚银针,再次扎进自己的手腕里。
“嗒”一声,用过的银针坠地,未尽的药剂流淌一地,反射着琉璃般迷离的光。
失去意识的少年低垂着头靠在墙边,扎着针的手腕垂落下来,不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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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时分,云渺听见很轻的咳嗽声。
她披着一件外袍,提起搁在床边的烛灯,走出了房间的门。
沿着小径一直走,穿过一道曲折的长廊,尽头就是管事带她去过的那间暗室。这个时辰,府里的下人也早都睡下了,云渺看见地面上没有擦洗干净的血迹,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
她提着那盏灯,站在暗室的门口,注意到门被从里面关上了。
“谢止渊?”云渺轻轻敲门,“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答。空气里的一切都安安静静的,只有廊下滴滴答答的雨声在响。
“吱呀”一声,云渺推开门走进去。
她微微吃了一惊。
放在角落里的蜡烛已经熄灭了。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与烈酒和草药气味。最深处的阴影里,靠坐在墙边的少年安安静静,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谢止渊?”她轻声喊。
她匆匆放下手里的灯,牵起裙角跑到他身边,俯身下来,看见散落在他手边的针管和药剂。
那个瞬间她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他用了那种叫龙血草的药。
她知道那种药的副作用是什么了。
第51章 望月楼(十三)
其实她见过的。
很早以前, 早在她刚认识这个少年不久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
云渺推开那些凌乱的药罐,坐在靠在墙边的少年的身侧, 伸出双手抱住了他, 如水的青丝垂落下来,脸颊轻轻贴在他的心口。
被抱紧的少年在她的怀里垂着脑袋, 像个断了线的木偶娃娃, 可以被她任意地摆弄。他的体温低到了几乎失温的地步, 衰弱到极致的心跳如同随时都要熄灭的微弱烛火,在这样近的距离下, 她都无法听清他的呼吸心跳。
以前在黑水寨的时候她见过他表现出这种状态,但并不知道这是因为使用了太大剂量的龙血草。
那时候她就知道他偶尔会陷入一种梦游般的状态, 最严重的时候会失去一切知觉, 呼吸心跳都衰弱得近乎于无, 就像是死去了一样,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她甚至知道叫醒他的办法, 那就是在他的手腕上轻轻割开一刀, 用疼痛来把他从昏睡之中唤醒。
“谢止渊......”云渺在他的耳边轻声问, “你知道这种药很危险对不对?”
像这样大剂量地使用这种止痛药, 最危险的结果就是彻底陷入昏睡之中, 然后在睡梦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也许某一天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云渺低着头,紧紧咬着唇, 握住他垂落在身侧的手腕。少年的腕骨苍白漂亮,扎过针, 缠着沾了血的布带,握在手里的时候, 冰凉而安静的,没什么温度,像是握住了一捧雪。
她抓过他藏在袖子底下的那把刀,用刀尖抵着他的手腕,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用以前他教过的那种办法叫醒他。
在他的手腕上割开一道深深的伤口......这样的方式太残忍了。他已经失了太多血,再受一点伤都可能承受不了。
她想试一试,用别的办法。
云渺低着头,凝视着面前的少年。半明半灭的烛光落在他沾血的发梢上,像流水一样淌过他的眉眼,在他沉睡的侧颜上勾出一道暖金色的轮廓线。
每次他像这样睡着的时候,就像个乖巧安静的邻家少年,身上有种令人不忍打碎的静谧。洗去那些杀伐之气与凌厉的气质,低着头睡熟了的少年竟然给人近乎温柔的错觉,令她忍不住回想起所有那些他对说过的不知真假的、温柔的话语,还有那些他对她做过的、温柔地守护着她的事。
她越来越分辨不清他身上的好与坏。她清楚地知道所有他做过的以及还未做过的恶,他的残忍、野心、自私,为了某种愿望而不惜杀死无数人,可是同时他又这样不顾一切地对她好,说着甘心为她倾尽一切的话,把他的生死都交到她的手里。
明明他是她要杀的人。她比他自己还要更加清楚地知道他的命运,知道他所有的挣扎和痛苦最后都只是通向那个必死的结局。
她本来应当只是一个故事之外的人。她本来已经决定了就这样看着他走向那个结局,然后忘掉有关他的一切、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渐渐地,他们的命运在交织、咬紧、缠绕,到最后密不可分。她置身于故事之中最混沌和模糊的那个点,每走一步都在最危险的边缘,不知道最终会前往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