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止渊微微怔了一下,也没有看她,低垂了眸。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无声地走了一路,直到坐进马车里,往子城南边的府邸赶。

也许是因为此刻的氛围很好,云渺难得地放松,坐在窗边,开始跟谢止渊讲起这些日子里自己是怎样挨个邀请那些朝官来府里做客,又是怎样辛辛苦苦一手操办今日的宴会,同时还要和淑妃娘娘斗智斗勇,设法把消息沸沸扬扬传到宫城里,迫使其不得不做出妥协。

长篇大论地说完这些,云渺转过头,问:“谢止渊,现在你可以跟我讲讲,你母妃到底把你关在殿里干什么了吗?”

话音未落,她愣了下。

那个少年靠在她的身侧,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他微微偏过头,闭着眼,睡得很沉,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披在肩上的外衣滑落下去,折叠起来堆在他的手边,仿佛化作一团融化的雪。

这样静谧沉睡的模样,像是一个人经历了好久好久的跋涉之后,终于找到某处安心的所在,可以不必记挂地好好睡一觉了。

云渺迟疑一下,还是没有喊醒他。

她弯身过去把他的外衣捡起来,重新盖在他的身上,为他仔细地掖好衣角,再轻轻托住他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睡,怕他在摇晃的马车里不小心撞到头。

马车轮碾过遍地雨水和碎花,溅起一串又一串粼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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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府里的宴会举办得很成功。

三皇子一如既往地低调安静,低眉垂睫坐在席间,总是在众人之中认真倾听,极偶尔插一句话,一副虚心求教的乖学生模样。而三皇子妃捧着一只琉璃盏,眉眼弯弯地笑,被世家女们围在中央,说起话来又甜又软又好听,惹得所有人都很喜欢她。

晚宴结束之后,客人们搭乘马车离去。云渺和几个相熟的世家小姐依依惜别,回到府里的时候,发觉谢止渊靠在廊下又睡着了。

曲终人散之时,冷月洒落一地清凌凌的光,少年倚坐在栏杆边,只穿着件秋日单薄的衣裳,半梦半醒地睡在廊下,一只手支起来撑着脑袋,另一只手还松松握着一只琉璃盏,里面的酒只喝了一点点,一层甘冽酒水上浮动着光。

云渺怕他打翻酒水,欠身把那只琉璃盏从他手里拿走,又给他披上一件氅衣,坐在他的身边看了他一会儿。

深浅不一的光漏过廊下,映在他苍白的脸庞上,细闪着零碎的光,如同浸透在清水里的冷玉,又像是一触即碎的脆瓷。

她很少看见这家伙这么不设防的模样。就算之前打打杀杀了那么久、甚至是受了很重的伤的时候,他也从来不肯显示出这样脆弱安静的姿态。而最早关在黑水寨地牢里的时候,这家伙展示出来的脆弱是装给她看的。

而这一次他显然不是装的,更像是已经倦怠到什么都不想做了,眉眼间有几分近乎恹恹的神色。

回忆起来,上一次见到他这副样子,也是他刚从淑妃的柔仪殿里出来的时候。那一日的少年披着件白衣站在阶上,眉眼惺忪,身形单薄得仿佛风吹就散了。

云渺越发想知道他到底被关在殿里做什么了。可是他似乎并不想告诉她。

“夫人,”府里的管事在她身侧低声询问,“要送殿下回房里睡么?”

他们其实在府里有一间婚房,但是从来都没有去睡过。大婚之后,云渺住在东边的小筑,而谢止渊晚上睡在西厢房里,各自做各自的事,有时候连面都不见。

但是此刻的云渺有些担心谢止渊的状态。他才刚刚从宫里出来,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的模样。她担心这家伙到了深夜时分又会疼得难以自抑,毕竟她曾经见过他那样痛苦的挣扎。

“送他回房里吧。”她低声说,“我陪他一起。”

婚房里被打扫得窗明几净,烛台上点着朱红的蜡烛,织锦铺成的软床边拉开层叠的帷幔。雕花漆木的窗半开着,晚风从缝隙里流淌进来,哗哗如流水。

谢止渊睡得很沉,被扶着送到房间里,又褪下外衣躺在床上,整个过程里都没有醒,或者也可能是并不想醒,只想这么倦怠地睡过去。

云渺往他的身上盖了被子,把他往里面推一推,然后背对着他侧躺在床上。

静了一会儿,她又翻过身,看着他。

以前也不是没有靠在一起睡过觉,但是每次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故,从来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一起,什么可怕的事也不会发生,只是面对着面,离得很近很近,近到她可以细数他的睫毛。

星点的月光下,少年的眼睫纤长而浓密,历历分明,仿佛计数时光。

风从他们之间流淌而过,如同潮水涨落,沙沙,沙沙。

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她伸出手,指尖碰到了他的眼睫。

忽地,他的眼睫颤动一下,睁开眼。

一个电光石火般的对视。

“我......”云渺乱七八糟地解释,“我只是想检查一下你有没有事......”

说到一半的话突然被打断了,她被按进一个带着雪天草木香气的怀抱里。咚一下,额头撞在他的胸口,她轻轻“唔”了一声,仰起脸。

抱着她的少年不知道是否在做梦,又或是处在梦游般的状态里,低垂的眸光仍然是朦胧而迷离的,没有什么意识,像是稀薄的雾气漫上来,有一点湿润和模糊。

“谢止渊?”云渺在他怀里悄声问,“你现在是睡着还是醒着?”

没有回答。他微微地低头,把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闭着眼轻轻蹭了下,似是十分喜欢这样的亲昵。

“喂!”云渺小声喊。

他还是不答话,更用力地抱紧了她,然后就不再动了。

云渺试着挣扎了一下,没办法从他的怀里挣脱出去。她喊了他几声,回答她的只有少年匀净的呼吸声。于是她只好埋在他的胸口闭上眼。

谢止渊的怀里有清浅好闻的干净香气,让人想到被新雪洗过的冬日晴空,或者微微冰凉的清晨露水。其实她很喜欢这样的味道,早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被罩上他的外袍的那时候,就已经很喜欢这种气味了。

“好吧。看在你大病初愈的份上。”她低声嘟囔,“这一次允许你抱着睡......但是绝对没有下次了。”

这么嘟囔着,她靠在他的胸口,慢慢地睡着了。

这一觉意外地睡得很好。也许是因为闻着喜欢的气味,在这个星光坠落如雨的夜晚,她睡了长久以来最好的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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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来的时候,云渺从床上睁开眼,看见谢止渊已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