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俱乐部的沈文澜步履蹒跚,被还算神志清醒的魏总扶着一路走到了门口,而陈益则被候副总架在肩上,跟着亦步亦趋地迈动着千斤重的脚步,着实醉得不清。魏总招了两部出租车,交代副手说:“今天都喝多了就别开车了,我们正好一人送一个,下次让人把车再开回去就行了。”
穿职业套装的沈文澜从魏总那里挣扎着走到陈益身边,“真多不好意思啊,你看我们陈总都醉成这样了,你们也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啊,我看还是我来送吧,二位也早点回去休息吧。”她把陈益放到一辆出租的后座上躺平,自己坐进了前座,“我要是一会儿吐得一塌糊涂,吓坏了您二位可不好,别送别送,再会再会!”
魏总原以为沈文澜已经醉得不清了,自然也没用多大气力架着她,拉她上车靠近车门的时候她突然发力,魏总还真是始料未及。在车上,魏总忍不住要在脑海中把自己耳闻的那个谈合约的沈文澜和自己目睹的那个在包房里应酬并最后成功借醉脱身的沈文澜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形象,他愉悦地拍了拍膝头,问了候副总一句,“那个丫头,蛮有趣的吧?”
魏总这种老江湖怎么会看不出沈文澜是借酒装疯以期脱身,因为工作关系,在娱乐场所喝到烂醉的女人多了去了,其中不知道在哪里醒来的更是占了大半,而像沈文澜这种话题举止都尺度不小但最后还能全身而退却不多。
他眯起眼睛,想起沈文澜穿职业套装的模样,为职业女性设计的套装在剪裁上既要突出专业形象又不会忽视女性特质,她这种宽肩长腿略带丰腴的女人穿起来最是合适,合适的裤子穿在稍稍肉感一些的女人身上,远比裙子好看得多。魏立国快六十岁的人了,当然晓得这种知情识趣的女人要比木头美人来的更有滋味,他前妻带着女儿去美国之后,自己一直没想过找个人安定下来,现在想想,与其一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跟不同女人搞什么露水情缘,干脆找个媚而不妖又有原则的女人,省得过年过节还是孤家寡人,何其可悲?
作者有话要说: 是金子总会发光是没错,但未必是你想要的人看到了那道光。
☆、粢饭团(下)
接下来连续好几周,魏总都让人送花送巧克力到沈文澜的公司里,晚上更是在楼下停着车等她下班,吓得她连与陈益对视的勇气都没了。她拨通电话向傅东水场外求助,问他是不是因为自己近来调理身体所以雌激素满溢到空气里,容易吸引到同种族的雄性生物,却被他难得地打趣,“人家是慧眼识珠,哪知道会妨碍到你孤芳自赏呀!好了好了,过两天过来给我把个脉,看看是不是在排卵期。”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沈文澜想起以前傅东水那谪仙般的模样,再对比如今愈发油嘴滑舌的调调,只能叹息自己是自作自受。沈文澜细想自己所有较为亲近的朋友们,还真没一个特别正经的,而不正经中的佼佼者之一,任晓东,正巧刚刚度完蜜月回来,约大家出来聚一聚。换了工作之后的沈文澜因为冯一帆和婚礼取消的关系已经很少参加这类聚会了,但眼下却不得不庆幸有了这个托词,在周末魏总约自己吃饭的时候还可以两害相权取其轻。
不知道是不是人越老,朋友就越少的关系,早些年还可以嘻嘻哈哈彼此打趣调侃的朋友不知从何时起就渐渐疏远了,随着亲近的朋友们一个个结婚生子之后,每次聚会沈文澜都不得不被分割到女子组里跟一班妈妈们讨论育儿经和护肤经验,前者是搭不上话了,后者一经发言又要被说“你当然是有时间啦”,真是左右为难。
管慧慧在婚礼之后是头一次同时见到任晓东的这么多朋友,虽然婚礼上都一一敬过酒,但度完蜜月回来怎能都认得准呢?只好傍着沈文澜,彼此解闷。
沈文澜从来好奇心重,又记起从前任晓东跟自己谈过《论持久战》,现在想来肯定也是因为管慧慧了,“你跟晓东同学是……”
管慧慧也晓得婚礼上粉饰过的恋爱故事并不能说明任何实际问题,这个时候倒也坦坦荡荡,“晓东等了五年没等到他要等的人,我等了八年,虽然中间也有起起落落,但最后抗战还是胜利了。”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口气轻飘飘的,可细细想来,却可说是字字血泪。
“整整八年啊,你难道没想过放手吗?”沈文澜想不到管慧慧居然如此隐忍,难道她不怕所谓的“备胎到老”吗?
“怎么会没想过,我也是女人,会变老,会动摇,可是想到日后躺在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身边后悔,我还是愿意赌一次的。”没了婚礼上专业化妆师的精心修饰,管慧慧也只能至多往清秀上靠,她笑得很温婉,但说出口的话确实那样强硬,“你不觉得有时候女人比男人更清楚自己想要怎样的爱情吗?我嫁给他不是因为他先放弃了他等的人,而是因为他和我在一起才真正快乐幸福。”她望向丈夫的方向,看到的是一个眼睛都时刻在笑的男人。
沈文澜也看向任晓东,愈发觉得管慧慧才是该着书立传的那个,玲珑剔透,柔中带刚,任晓东得妻如此,真是夫复何求!
因为管慧慧的关系,沈文澜第二天就约了魏总出来见面,她刻意选了一家高级餐厅请魏总吃饭,算是他一连数日送来的鲜花和巧克力的回礼,当其时又唯恐这种拒绝太过间接婉转,她唯有直抒胸臆地表示自己目前没有恋爱结婚的打算。
谁知道魏立国比起她来,还要直接三分,“文澜,”他笑笑,眼角的皱纹不留情面地宣告着这个男人的黄金年代已经一去不回了,“我这么叫你可以吗?”他看到沈文澜默默点头才继续道:“我结婚结得早,而且很早就当了爸爸,那时候年纪轻,事业又在上升期,一心打拼,也做了不少糊涂事,后来我前妻提出了离婚,而且得到了女儿的抚养权,现在她们在美国定居。我就是觉得你是个挺有意思的女人,也算是个人才,蛮聪明的,也有自己的原则,但是你要在这行长久地走下去就不可能永远地讲原则,你明白吗?”
很多时候,没有背景的女人在职场上要么清白而安分,默默无闻,要么风情而老练,左右逢源,可后者也不是只要舍身就能做到的,没有一点手腕的,不安分也只得安分。沈文澜不是刚毕业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如果要圆儿时女强人的梦想,这一步至关重要。
魏立国开诚布公道:“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再结婚了,但是我也是个男人,到了这把年纪了只想找个合心意的过两年安定一些的生活,你也知道我在业内多少还算有点关系和影响,你是个追求上进的人,我敢说,你要的东西,我都能给。”这世上的真小人远比伪君子可爱,如此摆明车马地公平交易总好过不清不楚地步步设计。
沈文澜猜想魏立国也是打听过自己的,得到的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名声,他方才一席话也可算是留了面子的,“魏总抬爱了,我看魏总也是性情中人,大概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前妻和女儿,所以才打算终身不娶的吧。”沈文澜这话完全是出于一个“捧”字,却没想到魏立国会以一种默认和赞赏的眼光看回自己,仿佛她是一朵解语花一般。
“像魏总这样事业有成的男士能看得上我,当然是我的福分,只是人生在世,要妥协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这个人一直太娇气,又矫情,以前一直缩在角落里过安生日子,到现在才开始专心发展事业,没试过头破血流总也算一种缺憾吧。”沈文澜倒也不是高洁得不可侵犯的卫道士,否则她也不会是公司里业绩最好的销售,再者魏总也不是拖家带口的已婚男士,他的提议也未见得与沈文澜的道德底线有多大的抵触,但她想到管慧慧那天说的,突然感到醍醐灌顶,“我心底有自己的坚持,有自己想要的爱情和人生。人这一辈子就像是个粢饭团,想要的其实一早就包在了里面,只是路线曲折,有些人咬了半天也没看到希望,就放弃了,我快三十了,却还是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励志故事,所以我想继续啃下去试试,就算没有看到我想要的结果,那至少我也要一个流血的机会。”
魏总对这个小女人的看法又发生了改变,他见过的年轻人多了,拉关系的男人和出卖色相的女人多如恒河沙数,沈文澜有女人柔软机敏的一面,也有男人热血果决的一面,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妻子和自己,不知道他们的女儿会不会像眼前的这个小女人一样呢?说起来魏立国的年纪也确实足以做沈文澜的父亲了,他玩笑道:“有志气啊,跟到处找‘干爹’的那些小姑娘比起来,你可算是傻的了!”
“魏总要是真想收我做个干女儿,我倒也没意见啊,”沈文澜也笑着回答:“这顿饭就让我这个干女儿请客,庆祝我能找到这么念旧情重情义的干爹!”几个大帽子一扣,就让人很难再无耻起来了。
也不知魏立国是好心还是恶意,“干爹”的事情在又一次饭局的时候被提了起来,自然又是一阵风言风语,沈文澜懒得回应,倒是陈益,从此再也没有提过看电影的事了。
钱笑的儿子眼看着就要满月了,可她母爱满泄,不愿意无比娇嫩的孩子受到一群大人的强势围观,说是要缓缓,等到双满月或者百日的时候再办,家里人都拿孩子当心尖子一样疼,当然也就同意了钱笑的做法。
如此一来,倒是要先去喝袁显家女儿的周岁酒了,这种场合沈文澜向来不太自在,若是不熟悉的倒也还好,软软嫩嫩的一团肉就是吹到天上去也难不倒她,只是跟她熟悉的人都知道她不太喜欢孩子,再怎么夸都有昧着良心的嫌疑,都是朋友反而容易尴尬。
袁显和孙佩佩宴请的亲戚朋友中并没有与沈文澜熟悉的,她一个人穷极无聊,可袁显都开口请了,总不好扔一个红包打发人家吧?露个面也是必要的,坐在桌边的沈文澜这样想着,打算稍后跟主人家碰个杯就走。这时,沈文澜身边坐下来一个高大的男人,身材比例极好,沈文澜爱看美人,可惜身段好的男人比身材好的女人罕有十倍,难得遇到一个,也就忍不住用余光多?攘肆窖邸?
“谢谢,你也很有看头。”李念琛带笑的声音一直很好听,沉稳浑厚,仿佛丝绒一般,调笑也不易给人以轻浮感,耍起流氓来真是得天独厚。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应该是水到渠成,即使这水是南水北调来的。
☆、大饼(上)
住在曼哈顿,要吃一次口味纯正的纽约披萨简单到只需要打个电话,然后准备约20%的小费,配上足量的啤酒和恰是时候的体育赛事,即使是快节奏的生活也可以享受到这般完全的轻松畅快。李念琛大学毕业以后就一直独居,这么多年来也有过留宿在自己公寓里的女友,可是一个有啤酒有披萨有比赛的周末才是真正的自在,真正的放松。
从上海回到纽约是因为爷爷心脏病突发,全家上下匆匆赶回来的时候老爷子已经脱离了危险,可毕竟年纪也大了,病情难免反复,一干孝子贤孙当然也不能丢下老人独自对抗疾病,所有小辈都从各地赶回到床前尽孝。这么一来二去,等到爷爷的病情逐步稳定好转的时候,正式调回纽约总公司的李念琛也重新开始了每个月跟李念瑜一起回去看父母和未成年的弟弟妹妹的正常生活,一切都回到了不曾去过上海时的样子。
在纽约,你需要面对最紧张的工作,也可以享受到最顶级的休闲娱乐,那样的熟悉,那样的无趣。回到纽约半年之后,李念琛渐渐发现自己就像是曼哈顿一样,看似繁华,说到底就是一个孤孤单单的岛。从上海回来之后,他便坐困孤岛,寂寞难消。
辗转从长女口中听说了长子如此枯燥的生活,李楚惠也不得不老套地约儿子看看音乐剧、歌剧,然后以熟悉的适龄女子代替“忙碌”的自己。都说知儿莫若母,其实反之亦然,李念琛成年之后除了偶尔去画廊找李楚惠吃饭以外,从来没跟母亲进行过上述的亲子活动,所以他当然也是“没空”的。被儿子拂了好意的李楚惠难免上火,家庭聚餐的时候对着装傻充愣的儿子自然也没有半点好脸色。
坐在大哥身边的李念瑜不愿被他波及,便助纣为虐,哑声问道:“Daniel,我看你要是再这么清心寡欲下去,我怕你早晚要被老妈逼得住到剧院里去了。”
他又何尝想过这种日子,爷爷的病情稳定之后,损友们就已经开过派对恭喜他重回猎场了。搭讪、调情、约会、共度良宵这些事他早就是老吃老做(沪语,经常做,老资格)了,怎么会轻易被废了武功?但是成熟的男女关系里除了感情还需要愉悦,只可惜他的每个步骤每个动作都仿佛被人关注着,嬉笑评判着,让他愈发无心于此。
举着咖啡杯找位子的时候会看到女人在角落里挥手微笑,等待着自己带一杯摩卡给她;打量往来的单身女子的时候,那个女人又换了衣着装扮和坐姿,跟自己一同赞叹某个美人的绝妙身姿;打电话向新结识的女子邀约,那个女人又一脸打趣地表扬自己如何熟练,甚至在关键时刻吹口哨鼓舞自己更进一步……
终于在某次与佳人缠绵的过程中,李念琛被不该出现在那个卧室里的看客弄得兴致全无之后,他决定向自己的心理医生坦白自己的妄想症。可这样的情形在李念琛的心理医生听来仿佛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你需要的不是每周一次的心理疏导,而是在看现场比赛和听歌剧的时候为她多买一张票。”
跟A一起欣赏音乐剧的时候,转头就能看到她沉醉的表情;和B一起为球赛激动的时候,转头就能看到她嘴角还沾着热狗酱汁的笑容;与C在酒吧里随便调个情都能看到她竖着拇指咧嘴做口型,依稀可辨是在对他说“Go!”(上啊!)。这一切令他无数次地怀疑,他们真的是因为不合适才分开的吗?
袁显一直会把沈文澜的专栏文章转换成繁体寄到他的电子邮箱里,那个女人并不是什么文豪抑或才女,只不过她笔下个别字句时不时地能精准地击中人心罢了,所以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忍不住去看她剖析她自己的感受,李念琛这样对自己解释道。而袁显却是惟恐天下不乱地借着自己跟他们全家交好的关系,把这种时而矫揉造作时而大气开阔的文章当作什么清新隽永的作品介绍给了李念瑜和李念璇,他刚知道的时候,真觉得老友此举恶毒非常,简直是其心可诛。
之后孙佩佩到美国来生产,袁显约李念琛喝酒叙旧,比起老友的孤家寡人,他如今妻女双全,正是春风得意,看不得李念琛在人前强颜欢笑的样子,“你喜欢过佩佩的事我早就知道。其实我很高兴,你会喜欢我爱的女人只说明我们眼光一样好,而且你为了友情也没有做出进一步的动作,我更加认定你是我一辈子的朋友!”他拍着李念琛的肩头,不想让老友再为这种前尘往事介怀,“你取消婚礼的事,其他人都以为你们是闪婚闪离,我也是刚知道那时候你跟文澜小姐其实不是真结婚,”他笑容大大地补充说明道:“为了知道这个真相,我让沈文澜写了专稿加到以后要出版的文集里,到时候你记得买一本来看看啊!”他本来就是做传媒的,窥探别人的隐私对他来说全无负罪感可言,他回归正题总结道:“可能你们当局者迷,反正我跟佩佩现在回忆起来,真的觉得你们那时候就是夫妻的样子……”这晚他说了许多话,但这句之后,李念琛已再也听不进其他。
然而肯定历史是一回事,拷问今朝又是另一桩,李念琛再三考量,始终觉得吃回头草也会有反刍半天都消化不了的可能,再说她文章里也有逐步放下的意思,那也只好算是时不与我奈何天了。
李念琛极尽所能地揣着明白装糊涂,酒后却还是敌不过李念瑜别有用心的试探,“我最近读到一首诗,蛮有意思的,虽然化用的都是名作,可就是好像不怎么大气,小时候你跟着爷爷读的古诗词比我们都多,要不你帮我品评一下?”她调出手机里的文档,里面的东西大都是灵犀一动记下的,还没有成文,看似是作者平日记下的,她找到这样一首七绝拿来给大哥看――
尝遇人间琢玉郎,
奈何不比点酥娘。
各安天涯至垂老,
此心安处唯吾乡。
撇开这诗如何的小家子气、如何的平仄不齐、如何的对仗不工整不论,李念琛见到了不少自己曾经在某个专栏中见过的句子,自然晓得这是谁的大作,他蹙眉问道:“为什么Tim没把这个发给我过?”
李念瑜摊摊手,“这些都是我跟小璇自己从专栏文章里摘取出来的,而这首绝句是某些稀里糊涂的专栏作家错发给编辑的,编辑的老板有心,就发过来给我用来试试我哥的鉴赏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