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王高晟宣笑着捋了捋一把胡须:“据老夫所知,此人举家罹难,皆为萧梁小儿所杀,因此弃暗投明,来我圣朝,想来不会有假。”
“老夫又听闻,你在淮南新得的那个妇人,正是这陆刺史的妻子。既如此,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子恪是斛律骁的表字,因他位高权重,历来无人敢唤,唯高晟宣地位与他相当、人又年长,偶尔以字称呼。
他语含讥笑,正是嘲讽斛律骁色令智昏为一妇人争风吃醋因私废公。礼部尚书高韬奇道:“竟有此事?”
“陛下,既然那位陆刺史以后便要与我等同朝为官,为着圣朝的和气,不若请魏王将其妻交还对方,于后世史书也是一段佳话。”
被贸然点到的天子抬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道七八十岁的人了怎还如此没有眼力见,默然不应。太学祭酒王绍道: “这恐怕不可,听闻陆妻谢氏乃绝色佳人,当日魏王南征攻打寿春,久攻不下,遂向对方索要其妻尔后退兵,返洛后也是贮之别屋宠爱非常,眼下,只怕魏王是丢不开手罢!”
又一条济南王的走狗。
殿中依附魏王的几名大臣欲要进言,斛律骁懒懒抬眸,目光如电朝他射去:“今日是议论陆氏官职的,诸位如何这般关心孤的家事?祭酒所言不差,孤只这一个妇人,的确是还有些丢不开手。不似祭酒,家中妾侍无数,连调音、乐律二里都遍布私宅。”
“我朝制度,诸王一妻八妾,公侯一妻六妾,祭酒是五品官,可纳妾几人,还请高尚书为他说明。”
二人面色同时一变,讪讪噤声。高晟宣道:“魏王这是嫌弃府中妾侍少了?这有何难,本王改日送你几个便是。”
斛律骁却不理他,起身朝天子施礼:“方才王祭酒指责臣因一妇人退兵,是因私废公,可臣到底因何退兵,旁人或许不晓,济南王还不晓么?还请圣上与太后明察。”
殿中于是鸦雀无声,高晟宣被翻旧账,愤然起身:“陛下……”
高长浟尴尬摆手:“魏王与济南王皆是朕之左膀右臂,当以和为贵、共同拱卫我大齐江山。莫要伤了和气。”
太后亦道:“今日是议论陆氏官职,不谈旁事。”
又命宦者:“宣陆衡之进殿。”
“宣陆衡之进殿!”
宦官尖利的通传之音海浪般朝殿外席卷,一名相貌清俊的素衣男子踏着通传声进入殿中。
他从殿外初露霞霓的天光中走进,身上那身为戴孝而穿的素衣便做了霞光的底色,衣上光华流转,承映霞色,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朝他看去。
“草民陆衡之,叩见天子陛下、皇太后陛下!”
他至御前行了礼,长跪一拜至地,音姿容止,莫不瞩目。天子命其平身,他抬起头来,眉眼温润,容貌清湛如玉,又若月明透轩,明澈温雅。
“轩轩如朝霞举!”高晟宣捋须赞叹,“这位陆使君风姿神采,倒很是不凡。魏王既掌吏部,还请魏王瞧瞧,当赐以何官职。”
“济南王谬赞。”陆衡之语气淡淡,待抬起眼,就此与朝他看来的斛律骁对上了视线。
当日寿春城下只遥远一瞥,实则陆衡之尚是第一次瞧清这夺妻之人的相貌。见他容颜俊美,隽秀昳丽,眸如星辰,鼻若悬胆,心间微生安慰之意。
那么,阿窈会喜欢他的吧。
她会喜欢他的。
他似安慰自己般麻木地在心间重复。有个负心薄幸的自己作对比,她会喜欢的。
那日他在囚车上看她新妆靓饰、奴仆拥道,便知她如今定然过得很好。当是琴瑟绵绵,夫妻恩爱。
两人视线一触即分,他腰间佩了块同心玉璧,玉质温润,斛律骁视线若刀锋般自其上掠过,心间冷嗤,面色如常:“陆使君既从南来,当比我们这些北人更懂礼仪,我朝种种礼仪制度还是前朝建元改制所定,或有许多遗漏之处。以臣之见,便可做个太常丞,参议礼制。”
太常丞是右从四品,品阶不低。殿中原是有不少人等着看这两人剑拔弩张的,一时心思各异。
垂帘之后的太后无声轻笑,太常寺掌宗庙礼仪,又无实权,将此官职授与背主之人,这青骓马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睚眦必报。
陆衡之亦听出了他此举的讥嘲之意,却不在意,只道:“萧梁暴虐,令臣阖族上下一夕覆灭,臣为人子,实在日夜难安,只求陛下南图,令南北一统,也能一雪臣之私仇。臣承蒙圣朝收留已是感恩戴德,不在意是何官职。”
“只是眼下尚有一事尚需圣上裁断,臣之妻子尚在魏王府中,可以请陛下,命魏王将妻子归还臣么?”
他微笑着转首,望着斛律骁。
十五岁的天子正在饮茶,闻言一口茶便噎在喉咙里,脸涨得通红,左右侍从忙上前替其顺背。
帘后的太后心间无奈,底下的大臣则是面色各异,将妻子送人本已是奇耻大辱,竟还当面要人还妻,不怕丢脸么?两男争妇,这种事又怎能拿到朝堂上说!
斛律骁面色阴晴不定:“太常丞可是说笑。”
“当日你主动将你的妻子送与孤,如今又厚颜找孤还妻,难道你的妻子只是一件器物,而孤是典当的质库吗?想送便送想要便要,当真是丈夫所为啊。”
“孤若还你,岂不是被你戏弄于股掌之间?”
陆衡之淡淡一哂,气定神闲:“谢氏是陆某三书六礼娶过门的妇人,她的名字,至今仍在我吴江陆氏的族谱之上。她当然是我的妻子。”
“至若大王是如何得到陆某的妻子,您心知肚明,又何必强占他人之妻呢。”
言罢,见他俊美的脸上如覆冰雪,寒冽冷峻,心间涌起些许报复的快意。
当日便是此人来信,威逼凌|辱,言若不将妻子送与便要在破城之后屠城。
而他苦守寿春多日,早已是强弩之末,朝廷却因广陵战事迟迟不肯派遣援兵。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将挚爱的妻子送给他!他的阿窈十五岁就嫁给了他,他们青梅竹马,心心相印,他连重话都不舍得对她说一句,也从未骗过她,到头来却用那种卑鄙的方式将她送去了齐营。她得知真相之时会有多绝望,这数月以来,他想也不敢想。
时至如今,他已不求能获得妻子的原谅,但这罪魁祸首,他不会放过。
二人视线再度相触,斛律骁目中一片阴郁,他果然是在威胁他!
他微微眯眸,唇角扬起嘲弄的弧度:“若孤不还,太常丞,想如何呢?”
眼见得两人似要争吵起来,天子忙出来打圆场:“陆卿,你的妻子既已归于魏王,便不要再争了。大丈夫何患无妻,日后,朕和太后定会为你促成一门好的婚事。”
……
一场朝会不欢而散。秋阳流金,秋风瑟瑟卷过孤雁残云。关雎阁中,谢窈一梦黑甜,睡至午时方醒。
全身依旧酸涩得要命,她手撑着锦褥想起来,身子却绵绵往后一歪,春芜忙上前来将她扶住,又手疾眼快地在她腰后塞了个隐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