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在内,封述便告辞了。斛律岚将兄长略扶起来,身后垫了个软枕服侍他用药,兄妹俩默契地谁也没提谢窈。
一碗药饮尽,最终是斛律骁先开了口:“母亲御下不严,这件事先别叫她知道了。”
斛律岚含泪点头,母亲好容易才接纳了阿嫂,兄长不说她也不会告诉母亲的,嗫嚅着唇,小心翼翼地问:“阿兄,阿嫂呢?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她捂着脸大哭起来,斛律骁目中却黯然无比,自从陆衡之死后,他好似早就料到会有决裂的这一天,只没想到,会是同样的众目睽睽之下,同样的刀刃,同样的位置,同样再叫她刺上一回。刀刃刺入皮肉的那一瞬,真真尝到了万念俱灰是个什么滋味。
原来即便他提前洞悉了天机,重来一回,也一样逃不过这求而不得、被所爱之人重伤的命运。
从头到尾都未有过改变罢了。
斛律骁眼神冷下来:“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要是想看她,就自己去。”
“去就去!”斛律岚将药碗往几上一搁,红着眼站起来,“我就是要问问,即便心里再有怨,也不该伤人啊!”
她红裙飞扬,宛如风中乱打的琼英,飘然远去。荑英默然无声地收拾了碗盘出去,十九上前,重又扶着他躺下,落针可闻的寂静里,闻见颓然的一声:“她怎么样了?”
十九心中发酸:“回殿下,王妃还昏迷着,太医已经写了方子,春芜和青霜姑娘也已回来了。”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再没了下文。十九也不好再说什么,替他盖好被子熄了灯火。
关雎院里,谢窈躺在那张仿照江南样式打造的屏风宝石榻床上,面色苍白,昏迷不醒,额头缠着重重白纱,浅浅的血色若春暮绚丽的红云浮在白纱上。
榻前春芜正低低地哭,青霜则抱剑沉默地倚门框而立。
旁余侍女都被遣走候在院子里,寂静中春芜细细的嘤泣声格外清晰。她这才明了为什么女郎打发了她和青霜去送东西。
打发青霜走,是怕阻拦行刺,打发自己走,则全是为了把她摘出去不连累她。
但今夜发生了此事,那胡人依旧没放个准话是要她们死还是活,依旧叫了人来替女郎医治。只是底下人摸不准他态度,便将关雎院围了,不许随便出入。
这事终究是她们理亏,饶是春芜心中尚有怨言,也不得不感慨一句仁至义尽。
有什么不能好好坐下来谈呢,非得这般,玉石俱焚。握着她冰凉几无一丝温度的手,春芜流着泪想。
谢窈一直昏迷不醒,直至第三日的辰时才缓慢地睁开了眼。春芜已起身了,正替睡梦中的她净面,便见她落花轻颤般缓缓地掀开了眼皮子。
“女郎?”春芜才拧干的半截面巾霎时掉在了水盆里,欣喜问道:“您醒啦?”
谢窈看着她的眼神却十分陌生:“你是谁啊。”
春芜笑容一僵,见她神情诧异、不似说谎,急道:“女郎,我是春芜啊,您不认识我了么?”
“我从五岁就服侍您了。是您给我起的名字,取江淹‘白露掩江皋,青满平地芜’之意,你还手把手地教我读书写字,怎么如今连我也给忘了?”
“春……芜……”
她略偏着头,神色惘惘,春芜见之心间便凉了半截。
何况女郎并非一开始就如泥雕木塑那般端庄,未出阁的时候,或是为人妇后在亲近的人面前,偶也会显露一二分少女的娇俏,这样的姿态端容,根本就不是如今的女郎会有的!
难道真是给神魔魇住了不成?
“春芜”这名字很熟悉,宛如游丝在脑中飘来荡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脸来。屏风床榻里谢窈认真想了一刻,待要再想,额头被撞过的地方便传来一阵阵钝痛,露出苦痛的神色。春芜忙关怀地扶住她:“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头还疼么?”
她点点头,柳眉蹙得细细的,“……一想就疼。”
这时青霜已领着斛律岚进来了,斛律岚见她面色苍白、风鬟雾鬓,额上缠了一圈白纱,实是娇弱可怜,两个眼圈便悄悄地红了,原先的十分埋怨顷刻只剩下两分。
可质问的话还没出口,便听她迷惑地问春芜:“我已想起你来了,可她们又是谁?阿兄和阿父呢,还有陆郎呢?怎么不见?”
要死,怎么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陆衡之。
春芜叫苦不迭,摸不准她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又担心贸然叫她想起会刺激到她,只得拿话哄骗她:“这是陆府的二娘子,女郎不记得了么?兴许是女郎病了一场的缘故,再睡一会儿,兴许睡一觉就想起来了……”
实则陆衡之是独子,府中哪有什么小姑子?但“陆府”却是很熟悉的词,“春芜”亦是,春芜既如此说,她便信了,对斛律岚露出恬静一笑。
这笑容礼貌却疏离,也远没有阿嫂看她时的如水温柔,斛律岚一时怔住,将来时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等春芜扶她重新躺下、拉上帘子出去,急切地问:“阿嫂怎么了?怎么像是不认识了我一般?怎么会这样呢?”
“是呢。”春芜苦笑,“听说那日是撞着了头是么?我听闻人之头部遭受重创,倒是有可能忘记前事,还是请医师再来看看吧。”
青霜闻言即动身出去,拎了个医师回来。医师替谢窈诊过脉后,捋须不言,从寝间出来后才对春芜等道:“脑部受创后的确可能会出现失忆之症,时间在几刻钟几个月甚至几年不等。这本也不算罕见,王妃这失忆之症可大可小,要看上天的造化。”
送了医师出去,斛律岚烦难道:“这可如何是好呢?阿嫂不会一直想不起来吧?”
忘了才好呢。春芜却暗暗地想。
她从小和女郎一块儿长大,太清楚女郎的性子了,谢氏以忠孝立家,女郎既受到那样的教育,耳濡目染,便把名节看得和生命一样重。本就是不情不愿地跟了这胡人,又叫好姐妹那样辱骂,怎可能不难过。如今浑都忘了,倒也是好事。
正房离关雎院这样近,这几日,魏王却一次也没打发人来看过,想也是被这一刀伤透了心。可这事终究也瞒不了多久,春芜拿不准那边的态度,不知要如何告与他知晓。
又过了十余日,斛律骁终究还是知晓了,彼时他已拆了线,稍稍能下地,面上的血色,也稍稍回来一点了,是在同封述、荑英两个商议朝里政事时,荑英小心翼翼地提了此事。
他只冷笑:“失忆?怎会这样巧,别是畏罪装出来的吧。”
实则他心中也清楚,她一心求死,根本不会搞这些把戏同他做戏、欲擒故纵。沉默一息:“待孤去瞧瞧。”
侍卫抬着肩舆,将他抬至了关雎院。斛律骁朝窗间望去。
绮窗里,鸦鬓春云的美人正手执竹简,偏头听春芜说着什么,眼角余光不经意瞥来,她抬眼而望,面上露出温柔恬静的笑。
他从未得过这样的微笑,一时忘记那些不快,心跳亦快了半拍。
但她视线掠过他,落在他身侧修竹般清雅挺立的郎君身上,柔声唤道:“陆郎。”
明眸皓齿,鲜妍如花。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