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人跪在地上，颤抖、哭泣、大笑。他们也终于明白，黑暗神并非不存在，而是黑暗与光明原本就是一体两面，主宰光明的神，既可以让光普照大地，也可以剥夺人们被光照耀的权力。

与此同时，猎魔行动也开始了。

有怀抱孩子的女人被强行拽走，哭喊着想要抓住母亲衣角的孩子被一脚踢开，仰面摔倒在泥泞的水坑中，只能抬起脏兮兮的小脑袋，向离开的方向努力伸出小小的胳膊，口齿不清地呼唤妈妈。

也有偏僻山村沉默寡言的独居者被村民检举，他被带离的时候，屋子里收养的小动物们想要冲上来，在审判者的手摸到刀鞘时，又被他轻声安抚回去，于是动物们只能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转圈，目送主人离去。

埋首书堆的研究者，醉心观星的老人，在家摆弄瓶瓶罐罐的怪人，撰写艳情故事的单身女性，创作裸露画作的青年，因美丽而声名远播的少女……

有人噤若寒蝉，有人变得沉默寡言，也有人借机宣泄恶意。

与此同时，在荒僻的海边，阳光在海面洒下粼粼的波光，蔚蓝的海浪上浮起暖金色的光芒。沙滩上，对世界的变故一无所知的孩童仍然无忧无虑，赤足在柔软的细沙上奔跑，他捡起一枚漂亮的贝壳仔细端详。随着风的吹拂，上涌的海浪淹没了他的小腿，打湿了他的衣服。

他不以为意，仍旧咯咯地笑着，把手中的贝壳用力抛向远处。贝壳落在澄澈的蔚蓝中，缓缓往下坠落，穿过海草、鱼群，被拨开、被推往更远、更深处。

下坠。

沉入。

从澄澈的蔚蓝，到孤寂的深蓝，最终抵达光线无法到达的幽深海域。

尽管阳光无法穿透深海，这里并不是纯然幽暗的世界，一些海底生物已经在进化中获得了自体发光的能力，光怪陆离的鱼群和水母游过，宛如坠落的异色灯火，而在斑斓的光带中，被远远簇拥着的是沉默的巨怪。

暗色的腕足末端闪烁着渐变的蓝紫色光斑，随着轻微的摇晃，腕足搅动海水，惊起驻留围观的小小鱼群。庞大繁多的触手交错，只是微微从中透出一点被包裹的荧光。

和族群走丢的小鱼惊慌失措地摆动尾巴，本能地追逐着光芒游窜，它穿过一条条看不清全貌的触手，终于看清了被巨怪怀抱着的是一个透明的球体。它忍不住凑近，直到一头撞了上去，才意识到那并不是水泡，而是某种坚硬的屏障，蚌壳般小心地呵护着其中的珍宝――

一位双眸紧闭、怀抱双膝的女人。

即使是在沉睡中，她仍然眉头紧锁、表情凝重，仿佛是在闭目思考难题，又或是陷入了一场噩梦。

突然，她眼睫轻颤、面露痛苦。

几分钟后，她猛然睁开了双眼。

出现在眼前的，是全然陌生的地方。就在她的前方，一条橙红色的小鱼正好奇地看着她。

莉娅伸出手，碰到的是透明的屏障。小鱼不明所以，还欢快地摇了摇尾巴。

莉娅眨眨眼，终于反应过来：“这是……海底？”

像是被她的声音所惊醒，包裹的球形屏障消失了。莉娅原以为自己会溺水，没想到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不适，反而有种缺少压力的轻松感。巨大的腕足翻滚、收缩、最后，狰狞的巨兽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拥有华丽尾鳍的人鱼。

他灵活地从上方游了过来，双手抱胸，抬起下巴说：“你可算醒了。”

莫洛尼的语气不可谓不刻薄。

若是在以往，莉娅一定会关注他那过分漂亮还带着亮丽光泽的尾鳍，说不定还会上手摸一摸，但现在的她对此无暇关心，也没兴趣和莫洛尼斗嘴。

“你怎么在这里？”

莫洛□□持着双手抱胸的强硬姿势，抿了抿嘴，说：“泽维尔不会放过你的。有光的地方，他就能看见、听见。这里，目前是安全的。”

莉娅狐疑地打量着他：“你居然会救我？”

莫洛尼轻轻哼了一声：“当然不是我。除了笨狗，还有谁会救你？”

猝不及防地，莉娅拽住了他的胳膊。

看着突然变得很近的脸，莫洛尼不由得怔了一下，然后抱怨道：“痛痛痛！你这女人怎么刚醒手劲儿就这么大……”

莉娅置若罔闻，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菲尔在哪里？他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

莫洛尼罕见地沉默了，雕塑般精美的面孔显露出难以遮掩的疲惫。

“那家伙循着你的味道追了过去，刚好碰到泽维尔发疯，他替你……”看着莉娅的神色，莫洛尼咽下了余下的字句。

“我就趁机把你带走了……”

“那他呢！”

莫洛尼挣开了她的手：“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莫洛尼呼吸一滞。他当然清楚莉娅为什么会这么说，他也知道对她说谎没有意义，因此他才选择如实相告。但看着她的神情，他又觉得，隐瞒一些事情，佯装成一无所知，大概也算不得谎言。

莉娅抓紧他胳膊的手又慢慢松开了。

她问：“上位神不会真正消失的，对吗？”

他没有回答。

属于神的权柄和神性当然不会消失，但属于人性的部分、作为化身的记忆却难以言说。因而，他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事实上，即使是现在的他，也不过是在勉力维持作为莫洛尼这部分的自我。在泽维尔发生异变之后，他的状态也变得有些奇怪。一直以来压制的部分内心开始蠢蠢欲动，他能感应到自己冥冥之中好像被什么召唤着，要回到神界。

再这样下去，会和克雷多斯一样疯掉，被自己的权柄和神名腐蚀。

因此，他才带着自己摆脱桎梏的唯一希望，潜逃到数千米深的海底。

这里人迹罕至，倒让他能够获得片刻的喘息。

只是……

他看着面容年轻的女人，不由得暗自思忖：她真的具备自己所期望的可能性吗？

在遭遇如此惨烈的剥夺之后，她还能鼓起勇气，走上几乎没有希望的道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