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云轻轻哂笑,心中的叛逆更胜,她盯着黄循,不让她说偏偏就要继续说,“黄总,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跟我讲过一个老虎的故事。您的父亲教会您,眼中要有远方,不要只看着这几只老虎。我那时候超崇拜您,我看过关于您所有的报道和自传,了解得越多,我就渐渐觉得,这些年,您自己把自己活成了老虎。JW 是很大,但其实 JW 也不大。将两位公子被拘在里面,您的奖惩规则全然没有离开过 JW 的范围,年复一年如此。我不去揣测您的想法,但在我的老家,这叫作用鱼塘养龙,您还一下养两条。如今见到大小黄总互相厮杀,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黄循听完林小云的话,又恢复了木雕似的表情,沉沉地默了下去。伴随他沉默的,还有墙壁上缓缓西沉的阳光。一格一格地往下落,那光越来越微茫,像褪了色的旧布。在雪白的墙壁上映成一片蒙蒙的灰色。黄循终于叹出了一口气,“他们错了,怎么能都怪我。”
这一声说不出是自责还是抗拒的叹慰,令林小云感慨地一笑,她也不再说话。也只是缓缓地闭上的眼睛,任由身体在柔软的沙发上缓缓地陷了下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庭前会
在唐盈盈刚入职的时候,李睿曾经跟她说,一名优秀的律师,大部分的力气应该用在开庭前,审阅材料、收集证据、制定诉讼策略,准备书面文件,甚至庭前工作就几乎能够决定案件的成败了。毕竟中国的司法制度与欧美不同,指望靠庭上的雄辩来改变审判结果不是不可能,只是跟中彩票一样,几率太低。
而对于证据材料较多、案情重大复杂的,法院通常会在开庭前组织控辩双方展示证据,听取双方意见,以便简化庭审中的程序性环节。在现行的司法体制下,辩护律师虽然与公诉方观点对立,在法庭上相互对抗,在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律师都明白,公诉人与律师,是这个法律共同体中最相像的两个职业了,积极沟通,彼此相互尊重是比针锋相对要好得多的策略。更何况,案子已经到了二审,双方的对抗就更没有那么尖锐了。在一审中,支持公诉的检察员称为公诉人,二审中则称为出庭检察员。之所以称谓不同,因为检察机关在二审程序中角色定位也不一样了。二审中的检方已经超脱了一审中“指控犯罪”的职能,更多的作用是支持抗诉或者听取上诉意见,对一审判决起到监督实施的作用。这微妙的关系变化,在律圈中待得越久,越能掌握其中的分寸。
钱鹏二审的庭前会就在今天召开。由一位姓苏的审判长主持,负责钱鹏案件的彭检和袁检出庭,唐盈盈与王律师出庭,钱鹏因精神状态不佳,未参加此次庭前会。
这几个月来,几个人频繁见面,彼此都很熟悉了。苏审判长按流程主持会议,对法院管辖没有异议,同意公开审理本案,没有提出非法证据排除申请,唐盈盈的目的很清晰,在这次会议上,她提出希望能对一审时的所有证据进行重新鉴定。
这个要求一说完,袁检便按住了脑袋,非常不耐烦地说,“唐律师,你在搞什么?你要是有新证据就拿出来,在这里炒旧饭很有意思么?这里所有的证据,送审前查了一遍,一审查一遍,移交时候又查了一遍。再查,它们也不能开出花来、长出嘴来。”
唐盈盈笑了笑,说:“我们之前向检察院提了要求补充侦查的请求,您也不多支持支持我工作。看吧,现在又来抱怨我没新证据,我空手空脚的,哪里给您变去。”
彭检这段时间被唐盈盈也磨得没脾气了,肃然说道:“你之前的申请我看了,要求对于海境内外的账户进行实时监控,他是案外人,你又提供不了他与本案有关的确凿证据。要是这都能批,那不就是滥用技术侦查手段么?”
唐盈盈这些年在公检法之间磨砺,早已练就了一身赖皮的本事,她摆摆手,又无奈地对彭检说:“你看,我又没有侦查权,这拿不出新证据,我也没别的法子了,只好在现有的证据上多做文章了。”
彭检笑道:“唐律师,我可是看着你出道的,当年清秀文静的一个小姑娘,怎么现在变成这么个赖皮模样了。这么空口白赖地就跑来拖时间啊?”
唐盈盈倒是正色起来,诚恳地说:“我这也不是在拖时间,何况又拖得了什么时间呢。钱鹏被判了无期,拖不拖都是一辈子。我只是希望法检能对这个案子更全面更天衣无缝一些,毕竟无期是重罪,反复核验证据,也是国家律法对一个公民的应有之义了。”
她这么一说,苏审判长便郑重了一些,又问道:“你是对之前的证据检验工作有什么意见么?或者,有什么新的想法?”
唐盈盈笑了笑,翻出一张文件,指着上面的图片说道:“这个 U 盾给钱鹏定罪的关键证据之一,我希望能够对它进行更全面的再检。”
“更全面?”袁检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个 U 盾,经侦队信息中心测试过三次,移交到我院以后,院里的数据中心又检测了两次,是原版 U 盾。上面也只有钱鹏一个人的指纹。还能怎么全面?”
唐盈盈咬了咬牙,说道:“可是,你们从来没有把它拆开了查啊。”
彭检、袁检都很讶异,袁检道:“拆了?拆了就是一堆电子芯片,查什么?”
这个想法是昨天程风向她建议的,这似乎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当时唐盈盈的表情就跟现在眼前几个人的一模一样,满心的莫名其妙。她心里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查芯片的焊接点、查硬件缓存信息是不是被人复制过。原版是原版,但它是原版,并不意味着世界上只有这一个接收器,如果曾经它被人复制过,那么唯一的物理防线这个设定就不存在了。”
屋里陷入一片沉默,两位检察官也不再说话,都将目光转到苏审判长身上,这位经验丰富的法官似乎正在思考。唐盈盈又连忙补充说道,“多检一遍也许只要耽误一两天的时间,但万一有发现呢?押在它后面的可是我当事人后半辈子的人生啊,慎之又慎,请慎之再慎啊。”她又看了众人一眼,正色说道,“如果检方坚持的话,那我就申请请独立司法鉴定机构对关键证据重做一遍检验。”
这根本算不上威胁,更像是一种赖皮。苏审判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唐律师,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即便查出来这个接收器曾被人复制过,这也是孤证,甚至不能排除就是你当事人自己复制的可能。你想好之后要怎么办了么?”
唐盈盈无奈地露出了职业的笑容,她在开口的时候,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李睿在世,听到她接下来说的这句话,恐怕是要打人的,“等查出结果来了,我再想吧。”
彭检的叹气声像一阵狂风吹过空桶,无奈地将大手一挥,道:“查吧查吧,再查一遍。”
从法院出来,一脸严肃的王律师脑门上写满了崩溃,他看了看唐盈盈,说道:“我还以为你刚才能拿出些更有利的证据来说服他们呢?”
唐盈盈苦笑了一笑,也是满脸的无奈,“我也想,但我是真没有。所以我只能赖皮了。反正多求一下,也没什么损失,万一就柳暗花明了呢?”她又摊了摊手,承认道,今天这么一招也是死马当活马了,能拖几天是几天吧。目前天轮的股价倒是不再下跌了,但于海身上的肉有多少,能撑到什么时候才会去动那七千万,自己也不知道。况且,现在检方还没有对于海的账户进行调查,接下来还有的是磨嘴皮的工作。
两人唉声叹息了好一会儿,又互相鼓励了一番,便各自去取车。唐盈盈来得晚,车停得很远,找了老半天。在一树绿荫下,她终于摁响了自己的车,同时也看见了站在车前面的方惟安。
“你怎么在这里?”唐盈盈愣了一刻,又往四周望望。
方惟安脸上有沉静的神色,身上的衣服被日光染成了莹润通透的色泽,“我在等你。”
唐盈盈的眼睛闪了闪,笑道:“你别是又惹上什么麻烦了吧?”
方惟安盯着她,轻轻一笑,道:“不是我惹上麻烦了。我想,应该是你惹上什么麻烦了。”
“我?”唐盈盈有些惊讶,完全迷惑不解。
方惟安见她一副懵懂的模样,微微抬了抬下巴,说道:“去那边走走吧。”
从法院的东门出来,便是一条长长的海滨路。有好大一块草地,沿路种植了一排半人高的鸡蛋花树,伴随着细密的海浪声,令人不知不觉便有种放松的闲情。
“今天中午,你小区的物业在巡楼的时候,发现你房间的门窗大开,还以为是你走得急忘记了关。就想联系你,你的手机却打不通,只好找到了我。”方惟安慢慢地向她解释为什么会来找她。
唐盈盈低头看了看手机,今天来法院开会,她将手机调了静音,几个小时没注意看,家里竟然遭贼了,“怎么会这样?我出门的时候,明明都关了啊。”
“我去你家里看过了,是被人故意打开的。每个房间的空调都开到最大,冰箱的门也打开着,洗衣机在空转。我检查了煤气,倒是没动,我想,这是有人想给你留个警告。我也联系不上你,就去找了程风,他支支吾吾的,只说你来了法院,我便在这里等你,顺便又检查了一下你的车子。”方惟安的脸色沉沉,又严肃又认真地说,“盈盈,你最近是不是在处理什么危险的案子?”
唐盈盈的头皮一阵发麻,涩涩地笑了笑,避开了方惟安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说,“我经手的大多数案子都挺危险的。有的涉嫌杀人、有的涉嫌放火、有的在庭上就扬言一定会报复,甚至还有些当事人对结果不满意,也怪在我头上。一串炸药包拴在腰上,我能怎么办?”
方惟安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接受她的敷衍,继续追问道:“你别打岔,你心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是谁在给你警告,对不对?”
唐盈盈嘴唇有微微泛白,海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声音也显得有些缥缈,“知道了又如何?知道了,我就不做了么?”
猛烈的海风似乎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一些,方惟安向前迈了半步,坚定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响起:“对,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回避危险是人类的本能。”
唐盈盈想了一刻,又虚虚地笑了笑,“可我并不是很害怕,我生活在深圳。这是一线城市,道路上楼梯里到处都是摄像头,每个片区都有巡警,很安全。他们除了吓唬吓唬我,还能怎样?”
方惟安冷冷地听她说完,又将自己的手机拿给她看,“这是我在你小区的物业中心调出来的监控镜头。这个是进入你家的人,灰衣灰帽带着口罩,去街上随便找一个年轻人来,穿成这样,没有人能分辨得出。你去报警也只是做一个登记备案,对你的安全没有任何帮助。这次留个警告的意思,就是告诉你,想进入你的房间做些什么,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难事。”方惟安停了停,又抬起胳膊,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海面,音色愈加冰冷,“你说深圳安全,那你看,一艘船艇从这条海岸线出去 12 海里,就是公海。船上遵循旗船国法律,杀了你往海里一丢,找都没处去找。这又有多难?”方惟安用双手抓住唐盈盈的胳膊,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朝着自己,语气里满是焦急与担心,“盈盈,你相信我,安全永远是相对的,危险才是恒定的,这两者的界限取决你惹上了多大的麻烦。”
唐盈盈心里凄凄楚楚地想,七千万、甚至更多,算不算得上是个大麻烦。但她不敢说,也只好强行抿出了一个笑容,说道:“方惟安,我不是不怕,我是已经害怕了千百次了,现在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唐盈盈从他的手中脱出来,上半身靠在栈道旁的立柱上,风将她的衣服用力往后吹,扯出了一个瘦弱的身形,“我执业的第一年,办了一个交通肇事的案子,肇事者压断了我当事人的一条腿。肇事后积极施救,没有逃逸。最后被判了一年,民事判赔了六万。从法院出来的时候,被告人亲属骂我,说都是我咬着他不放,害得他老公要去坐牢,毁了一辈子的前途,她不会放过我,等她老公出来,一定要搞死我。当事人父亲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没本事,他儿子一条腿才让对方关一年,换回六万块钱。还不断逼着问我是不是收了对方的黑钱?法院那天的人特别多,法官、检察官、办事的、路过人,都看见我像只老鼠一样被指责,被怒骂,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说我当时委屈不委屈?怕不怕?怕。但害怕之后呢。哭么?我告诉你,人如果在害怕了一百次之后,仍然没有放弃,心底就会生出一个理念来,此心光明,何惧之有。”
方惟安注视着她,仍不放弃地说:“但危险是实实在在的,它不会因为你的坦然和光明自动退缩的。”
唐盈盈弯弯的笑眼里有薄薄的泪光,“是,可我也不会退。法律不只是一套规范体系,它也是一系列的文明理念。法律人是这个社会上最容易有理想有情怀的。你或许觉得我太理想主义了。但我最初选择了这个职业,我期待它给我的回报就是荣耀,荣耀本身。要让我因为恐惧去放弃荣耀,那是不是意味我这一生的努力都要徒废了。”
身旁海的声音纯纯潺潺,近处细腻得如同虫蝇低语,远处则是一扇一扇壮阔如许的海浪。方惟安许久地沉默,目光如流波一般凝在她的脸色,“盈盈,我知道我劝不动你,但至少让我在你身边,我能保护你。”
唐盈盈微微一惊,连忙推辞道:“谢谢你的好意,但这就太麻烦了,我刚才想过了。我手上这个案子,快则一周,慢也就是十来天的功夫。宣判完,谁都没玩头了。这段时间,我打算直接住到所里去。无论白天还是晚上,绝不单独行动,我们所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放心了吧?”
方惟安沉思了一刻,又说道:“不放心,那我也住到你们所里去。”
唐盈盈猛地往后退了两步,苦笑道:“方总,你别吓我,你这么一说,我现在真的有点害怕了。自己满脑袋的事还处理不过来,你再来这么一下,是想让我去跳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