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盈盈的脸立刻沉了下来,额头上出现了万道黑线,“你在跟我开玩笑么?我之前打过齐公子、怼过老爷子。齐家门外十里地,都是我的禁区。”
康俊好笑地笑道:“你现在知道怕了啊,当初的勇气哪去了?”说罢,又毫不在意地搂过唐盈盈的肩膀,安慰道:“别怕,有我呢,我和你一起去。”
唐盈盈神色哀哀,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康俊,心里的腹诽翻江倒海,“我觉得齐老爷也没多喜欢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学收网
再次踏进齐家的大门之前,唐盈盈做了几次悠长而彻底的深呼吸,好不容易稳定住了自己砰砰乱撞的心跳,又伸手从包里摸出了一只 YSL 暗红色丝绒质感的唇釉,仔细涂好,希望这稳重大气的颜色能给她带来一些正面的心理暗示。
齐家一楼的会客厅还保留着英殖民时代钟爱的圆拱形窗户,窗外是一片茂密的芭蕉树。两人刚落坐了一会,扭头往外看,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气,如今在天边也多添上了几道乌云。不知何处来的风将宽大的叶子拨弄得前后乱撞,在浅蓝的玻璃上勾勒出淡青色的光影。屋内的气压很低,紧紧地贴在人的耳膜上,令人有一种酷秋初醒的烦闷。院子里有不知名的虫儿传来一阵阵丝丝的鸣叫声,细小且密集,本就不堪的心情如此一来便更加难以言说了。
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紧张的唐盈盈一抬头见是一身休闲装扮的 Debra,紧张的心情不由放松了些许。
Debra 满脸都是笑意,对二人说道:“我昨天跟老爷子把事情说了个大概,他也没吱声,我说今天你们会亲自过来,他也没反对。我今天一早就把 Ethan 带过来了,老爷子心情好得很。”Ethan 就是 Debra 的小儿子,唐盈盈几乎已经脑补出了齐老爷逗弄孙子的慈爱画面。
唐盈盈连连点头,说道:“是是,我待会一定态度诚恳,谦卑虚心地向齐老先生请教。”
Debra 与康俊对视一眼,还想说什么,却听见背后沉稳的几声脚步。齐老爷穿着一件宽松的中式衣服,深色缂丝面料配上中式盘扣,再配合上不怒自威的表情,十足十地像从前港片中的黑帮大佬。
几人寒暄了几句,齐老爷坐定,目光悠悠地从唐盈盈脸上划过,顺势便落在了康俊身上,声音如雨后泥土般,冰凉凉的湿润,“康律师是稀客,上次在你那喝好茶,杭州的明前毛尖,根根都是芽中嫩芽,清爽鲜嫩,只是味道难免寡淡。你今天来尝尝我这儿的,也是好茶。英国人以前在马来西亚有一大片茶园,经营了上百年,这种品质的茶一年只产不到五百斤,不是熟客,想买都不知道去哪里买。”
听他这么一说,康俊原本都放了一半的杯子又举了起来,轻轻地在鼻子前端嗅了嗅,又浅浅地尝了一口,笑意盎然道:“国外的茶跟中国的茶还真是不一样,倒不是茶叶本身的差异,反而是在做法上大相径庭。中国的茶从采摘到揉捏再到烘焙炒制,只求最大程度地保留茶叶本身的清香。国外从理念上就不同了,怎么香甜怎么来,一斤的茶叶,能配上五斤的花果一起烘焙,香是香了,好喝也是好喝,就是果香太浓了,掩盖了茶叶原本的清香,让人分不清是在喝果汁还是品香茗。作为皮囊和骨子都是中国人来说,我还是喜欢中式的清淡。”
唐盈盈一颗心都吊了起来,连连给康俊打眼色,心想,“祖宗啊,我们来求人的呢,您能拿出一点求人的柔软姿态来么?”
果然,齐老爷的脸立刻蕴上了一层乌云,说道:“康主任对茶道很有自己的一套理解,看来我家这套茶,是入不了你的法眼了。”
“并不是,如果我不想弄清楚这西洋的茶道,又怎么敢上门叨扰齐老爷。”康俊表情诚恳地说,“果香和茶香,以我现在的水平,也只能将他们区分开来,而在齐先生这里,则可以将它们融会贯通。就如金融与法学的问题,我品得出,却鉴不透,到了关节处,不得不请教行业中的尊者,希望齐先生能为晚辈指点迷津。”
唐盈盈一颗心就像在坐过山车,方才被高高抛起,现在又猛地落下,心里念叨,“康大律师,您有话不能好好说么,这么玩急刹车,别人心脏病都要被吓出来了。”
齐老爷倒是不反感这种急刹车带来征服感,语气上也软了不少。康唐二人抓住机会,将林小云提供的信息详细讲述了一遍。齐老爷半眯着眼睛,一言不发,手指的关节轻轻击打着桌面,像是在思索,也像是在评估整个事情。
“你们这个小林律师挺有意思的,年纪轻轻还能有这种手腕。康主任手下人才辈出啊。”齐老爷半阖着双眼,声音沉沉入耳,令人分辨不清是褒是贬地评价道。
康俊心想,这老爷子果然有两下子,这么快就已经破了这蛊中之谜,此刻却还要拿会儿乔。想了想,也只能顺着他的毛捋,“是,林律师人很聪明,也勤奋。如今能得到齐先生的赞许,看来运气也是不错的。”
齐老爷抬了抬眼皮,冷冷道:“我也不是完全赞许她,她这一套操作,只能勉强说下网的功夫还可以,但收网的力气却不够,还把自己给栽进去了,有点得不偿失。”
康俊继续顺着捋,“是,她还年轻,希望能得到齐先生的提点。”
齐老爷眼中的火芒忽地一跳,转瞬又黯淡了下来,旋即站起身来,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我也没什么可以提点的,看他们自己的命吧。”这句话冷冰冰的像冰块丢在石板上,叮噔地响了响,他便转身要走。
唐盈盈和装了半天孙子的康俊相视一看,又看了一眼同样摸不着头脑的 Debra,气氛顷刻陷入无限的尴尬。唐盈盈心里一着急,却也顾不上其它,急忙大声说道:“您是不是也跟我们一样,完全看不懂林小云在干什么啊?”
唐盈盈这句话一说完,齐老爷的脚步便停了下来,康俊和 Debra 双双用手扶住了额头,避开了直视这更加尴尬的两个人。
齐老爷一步一步走到唐盈盈面前,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不怒不愠地问:“唐律师,我记得你。你觉得我会看不懂一个黄毛丫头的手法?”
“这个……不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金融运作手法日新月异,有些新操作前辈不懂也正常。”唐盈盈也索性豁出去了,目光虽然仍有些闪躲,但嘴巴却不受控,几乎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齐老爷的脸上有一瞬的怒气飘过,下一刻又变成了毫不在意的冷笑:“就算我看不懂林小云的操作,难道还看不懂你这拙劣的激将法么?”
唐盈盈的脸白了白,脑子从未转过这么快地回了一句,“你看,您果然承认自己看不懂林小云的操作吧。”
康俊和 Debra 此刻心里冒出了同一个念头,“齐老爷子恐怕八字缺苦,命中犯唐。”
见齐老爷下一秒便要盛气大作,Debra 连忙上前圆场道:“您别再逗他们了,我们都知道,这世界上的金融游戏都不过是您脑中的一撇一捺。现在除了您,还能有谁能解开这个谜题呢。您看,康律和唐律也是着急了,钱鹏的二审就在这几天。他们整周都在连轴地加班,我的工作量也增加了不少,连周末都没时间带 Ethan 去上亲子课了。”
一听到 Ethan,齐老爷的脸色便好转很多。Debra 顺势又说了几句好话,哄得他坐回沙发上,吩咐佣人重新上了茶,这次倒不是进口的水果茶,而是地地道道的武夷岩茶。茶香氤氲中,齐老爷缓缓开口问唐盈盈:“唐律师,你知道为什么香港被称作金融中心么?”
唐盈盈对于金融的理解大约也就限于聊天水平,如今被点名问道,思量片刻,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我知道金融是一个对诚信、对规则要求最高的产业,香港拥有完善的金融秩序和司法体制,也有全球最先进的支付运算体统,金融环境安全稳定,金融活动活跃健康,所以,被称为金融中心。”
齐老爷抿了一口茶,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显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唐律师啊,这不是在考试答题,金融中心的本质很简单,就是钱在这里。香港有来自全世界各个地方的钱,所以被称为金融中心。”齐老爷又环顾了四周,慢慢地说,“而所有的金融问题,从本质上看也就是这一个答案,钱在哪里。”
一言开窍大概说的便是这样的感觉。唐盈盈有一些醍醐灌顶似的清醒,不敢再说话,只眼巴巴地看着齐老爷,希望他能再多说一些、将事情解析得更清楚明白一些。
齐老爷像是知道他们的心思,停了停,又慢吞吞地说:“金融活动就是把一堆钱从一个地方滚到另一个地方,路上可能会有损耗,也就是你蚀了本。也可能会有增益,就是我们常说的滚雪球,坐大了本。为了保证每一次资金滚动的轨迹安全不混乱,在现有的技术下,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都有迹可查,所以有一种钱是不敢轻易入市的。”
“黑钱。”唐盈盈立刻反应道。
“对,”齐老爷点点头,“就比如于海手里的那七千万赃款。他现在把它藏了起来,通过一些手段、借助一些协议,也许就藏在了境外某家私人银行里,就像把一个雪球藏进了一堆雪里,因为线索断了,所以警方找不到。从于海的角度来说,等风头过了,再把钱慢慢洗白,慢慢拿出来花,可以做到干干净净、神不知鬼不觉。但是,洗钱是需要时间的,七千万想要洗得白白净净,没有个二三年的功夫,于海他洗不干净。于是,这就有了林小云的计划,她打算借助做空天轮这个事情,去逼于海动用这笔还没洗白的钱。这就是她说的,于海给她设了个局,想拿她当手套去赚天轮的钱。她反过来想用这个局,去逼于海从雪堆里把那个脏雪球给牵出来。只要他动了,警方通过交易账户,就能锁定这笔资金,顺藤摸瓜找到这笔钱的出处。这样也就能解决她小男朋友的那个案子了。”
齐老爷这么一解释,犹如一道雪白的闪电劈过夜空,唐盈盈和康俊脑子里所有的线索一下都串起来了。唐盈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中全是满满的震惊。
“但是这样也未必能成功啊,做空天轮是需要资本投入,但于海不一定会动这笔他明知不能动的钱啊。”Debra 反应快,将事情细细想了一遍,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哼,那个林小云怎么打算的,我怎么知道。在我看来,这丫头下网的能力还凑合,收网的力道却不够。”齐老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嘴里哼哼道。
唐盈盈眼睛一亮,急忙问:“那要是您来做,这个网会怎么收?”
齐老爷像是没听到她的问话,自顾自地嘴里继续骂骂咧咧:“那个什么于海是个什么东西,黄循的大儿子也是个败家子,居然伙同外人来败自家的钱。两个臭小子,毛还没长齐呢,就学人做空,我看他们是还没学会空这个字怎么写。”
Debra 无奈地笑了笑,想起唐盈盈对港股的交易规则并不太熟悉,便解释道:“港股和 A 股不一样,它有一套向下做空的机制,也就是如果你预期未来某只股票会下跌是,你可以先像证券清算公司借入一定数量的某只股票,然后在股票市场上以某个价格卖出,在股票价格下跌后再买回来相当数量的该股还给证券公司,价差就是盈利。”Debra 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张纸,迅速在纸上划写道,“我们拿天轮来做说明,在报告发布之前,天轮的股价高位价格大约是 70 元一股,假设于海这个时候找券商借了 10000 股,并以 70 元的价格卖出,此时他的仓位是-10000 股,同时抵押给券商 70 万元。这个质押可以是钱也可以是物,甚至可以是加了杠杆的保证金。建好仓位后,开始向公众发布报告,揭露天轮虚假账目等一系列问题,导致天轮股价暴跌,跌到了现在了 40 元一股,如果这个时候他平仓。他就只需要在市场上花费 40 万元买回一万股,还给券商。券商扣除一些交易手续费、一些利息后,会将之前的 70 万元还给他。这样,一进一出盈利就是 30 万元。当然,于海和黄令德大费周章地玩了这么一出,自然不可能只用几十万入市。如果他们同时再入手一些衍生品,买空股票期货,获利的价格有可能会非常惊人。”
唐盈盈心下凉凉,一面点点头,又问道:“于海是为了谋利,那大黄总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Debra 的目光清粹冷冽,道:“他的意图还不明显么?把天轮的股价打下去,一方面摧毁了黄循对小儿子的器重,他再用盈利的钱低价购入天轮股票,从背后一把抽掉弟弟的脊梁骨。如果天轮也成了他囊中之物的话,JW 里还有谁玩得过他?”
只不过,黄令德的计划一启动,黄令凯那边也同时有了反应,迅速掳走了老黄总,将局势拖进了一场僵局里。唐盈盈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还没想过自己面对的居然是这么复杂的一场局中局,脑子里就跟塞进了一团纠缠在一起的乱藤,一根藤压着另一根藤。好不容易算是理顺了思路。又听见齐老爷那沉沉的声音在骂人,“黄家这两个儿子都是吃饱了没事干,都在一条大船上,偏偏要去拆了这边的钉子补自己那边,嫌船沉得不够快么?还有你们那个什么小林律师,当市场是小孩子的游乐场么?空空空,每个人都想做空别人来获利,却不知道做空就是在玩火,每个人都以为可以先烧死别人,眼睛却看不到自己身上也燃着火焰呢。”
Debra 尴尬地一笑,又软话去劝齐老爷,让他别生气,在交易市场中迷失了心智的人多如牛毛,气也气不过来。说了好一阵,齐老爷像是那一阵火气才歇下去,只鼓着脸在一旁默然不语。Debra 想了想,又说道:“你们想过没有,做空的风险其实是远高于做多的。比如我买在一支股票 10 块钱的时候买进,我最大的风险就是这支股票跌到了 0,亏损是 100%。但如果我在它 10 块钱的时候做空,建仓后,它并没有按照我的预期猛烈下跌,反而是上涨。那么当它涨到 20 块钱的时候,就已经亏损 100%,涨到 30 块钱的时候,亏损就是 200%。即使这个时候及时地止损平仓了,也要拿出两倍的成本去填这个坑。”
Debra 这么一说,康俊的眼睛立刻一亮,目光连忙转向齐老爷。齐老爷此刻的火气减了不少,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沉沉地说,“恶意做空就是在玩火。98 年,香港金融战的时候,国际炒家索罗斯就企图做空恒生指数和期指,几乎是几天之间,从 18000 多点跌到 6000 多点。这指数意味着什么?这是百万香港人辛苦累积的财产和这座城市未来的命运。最后,港府和央行联手,央行用稳定的人民币保护了香港,而港府几乎是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外汇储备,全盘吃下,割肉止血似地买入,才将指数稳定在了 8000 点。炒家们从此没有了做空机会,期货合约到期,加上杠杆作用,大败离场。二十年前这血腥的一战,教会了我这一代金融人一个最简单的道理,金融不是可供随意操控的暴利工具,它背后的稳定和安全比什么重要。你看上去只是盘上的一个小数点,实际上它的背后是万家灯火、牵扯的是买这只股票的万千股民的身家财产。黄家大儿子心术不正,小儿子浮躁不顶事,再配上一个嗜血的饿狼于海,和来搅局的林小云,凑出了这么一桌的牌面,我光是看一眼就够了。”齐老爷的话音沉沉的,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带来了沉重的思考。屋外的天色又黯淡了几分,低压的云系卷着风,带着室外的草木香味幽幽传来。齐老爷不说话,其余三人也屏着呼吸,气息却毫无轻松可言。
须臾之后,齐老爷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道:“你问我我会怎么做,抓于海这么个小蟊贼有什么难的?Debra 刚才说了,他借来的股票难道就没有持有成本了么?只要天轮的股价不跌反涨,挨不过一周,我看他不仅要赶紧把那七千万掏出来,捱到最后恐怕连裤子都要输掉了。”
这便是事情的关节了。康俊嗯地应了一声,又沉思了一会,道:“可即使知道了窍门,对于我们来说,也拧不动这个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