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大老板
新加坡,有着世界上最漂亮的摩天大楼群,密密麻麻林立在中心金融区,形成了这座花园城市的代表。其中,最高的丹戎巴葛中心独享着一段绝美天际线,东座顶层几套便是 JW 集团董事会主席黄循的办公室。黄循掌着 JW 这把舵已经五十多年了,当初从他父亲手里接过 JW 时,还不过是一家只有仅有 200 多人的橡胶加工厂,到了他六十大寿的时候,JW 就已经为毫无争议的东南亚橡胶之王。而今年,黄主席 78 岁了,JW 大部分具体的工作已经分给了大儿子黄令德、小儿子黄令凯以及职业经理人 John Lee 身上。他自己则活成了老神仙的模样,仍然保持着充沛的精力,每天上午接见三批客人,下午通常还会安排一个高层的茶会。
林小云昨天凌晨到的新加坡,一早换上了干净整齐的衣服,又仔细地化了妆,将脸上每一丝憔悴和晦气都用粉膏厚厚遮住。她与康俊一早就到了,在候客厅等了好一会儿,秘书 Tina 便领着他们往那扇又高又大的中式雕花木门走去。进门前,Tina 又取出一个闪着蓝光的小吸尘器,将康俊和林小云身上细细地吸扫了一遍,“冒犯了,实在对不起,康律师。黄总有严重的花粉过敏,小黄总要求检查每位来访的客人。”Tina 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东南亚口音,笑容却跟声音一样甜美如蜜。
康俊很体谅地笑了笑,客气地说,“没关系,黄总能有时间接见我,是我的荣幸。”康俊没说假话,JW 前年收购了深圳一家轮胎生产商天轮集团,整装后在 A 股和港股同步上市。天轮这两年的市场和资本双丰收,为 JW 带来了丰厚的收益。今年年初,黄循便筹划将天轮与 JW 海外部合并,业务上无缝对接,彻底打通一条中国大陆与海外的交易通路,并交由自己的小儿子黄令凯负责。而这一块的业务法律服务几经挑选,黄令凯在好友 Rowan 的大力推荐下,选中了陈君所,由 Debra 带着林小云具体负责,费用丰厚。双方刚开始合作还不到一个月,突然就被通知安排了今天见董事会主席。Debra 刚生完孩子,只好由康俊替她过来。临时安排的会面就连黄令凯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份殊荣当然可以理解为黄循对天轮的重视,但也少不了有些别有用心的人会当作是黄循对自己儿子的不放心。
黄循的办公室极大,大得像一个植物园,里面总共有三层,中间挑空,一道旋转楼梯沿着一个圆柱形的巨大绿植柱盘旋而上,绿植柱上种植着各类草木、蕨类,只见叶不见花,绿绿盈盈,一片生机盎然。在柱子顶端还设置了二三个人工泉眼,清清淋淋的泉水从里面汩汩冒出,自然之间便将整间屋子的空气都给过滤了一遍了。
黄循等在东边的会客区,一身棉麻的中式衣裤,典型的南方人干瘦的身材,手掌却很温润厚实,与康俊握了握,黄循将康俊打量了一番,不辨喜厌地说道:“康律师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呀。”
这句话听上去便有几分试探的味道,康俊倒无所谓,亦含着浅浅的笑,回道:“黄总您这间办公室生机勃发,也远比我想象中的有趣。”
黄循一双眼睛眯成了两道弯弯的小月牙,“康律师是个有品位的。人人都说丹戎巴葛中心寸土寸金,顶层物业更是千金难求,我花了将近一个亿新币买下这些物业,视野倒是不错,可是这里太高了,离天太近了,就会觉得离地太远,就又花大价钱让人设计了这套屋内的生态养护系统,生生不息,我觉得很好,符合中国人的一套风水运转。”
康俊嘴上应酬着,心里则突然想起脾气暴躁的齐家老爷子来。这黄家公子跟 Rowan 是好友,这黄老爷子跟齐家老爷子看上去也是一个路数,上来先给你整一套风水玄学,用以显示他们深不可测的经济实力,这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不过,腹诽归腹诽,面子上康俊倒像是饶有兴致,凑近了看那些绿植,果然护养得精细。上百种植物根粗细样貌各不相同,又是垂直种植,每一株都被用细线固定在了营养土上,这工作说难不难,却是件需常换常新的细致活计。康俊啧啧赞道,“每一株都打理得很好,虽繁杂却不乱,最难得的是这么多的草木,一朵杂花都长不出来。可见黄总的园艺师是个善做事的。”
黄循微微一笑,也踱步至康俊身边,望着满眼的郁郁葱葱,笑着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很纯粹很简单。绿叶我喜欢看,就养一屋子,花,不行,就让它连门都进不来。”
这次连旁边站着的林小云都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吐槽了,“这独裁的架势,咋不上天呢。”
康俊对这一套早已经习以为常,持着一脸自然无比的笑意,颔首道,“那也是应该,JW 帝国里,要说有谁能做到纯粹的,也只有黄总您一个。”
黄循见康俊是很上路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微微一转,便顺着绿植柱旁的楼梯信步而上,“康律师来看看上面的风景吧。”黄循邀约道。
康俊跟在黄循的后头,林小云有点尴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跟上去。迟疑了一刻,还是决定将自己的空气属性坚持到底,也跟着上了楼。那台阶又缓又稳,每一阶都打磨成粗糙的表面,又贴上了木板加以装饰和防滑。
“有不少人跟我说,这楼梯上上下下几十步,很不安全,让我改装个电梯。我就跟他们说,商场如战场,又有哪一步是安全的。我小的时候,家里有一片非常大的胶林,出产的胶品质好量又多。可在我 13 岁那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几只老虎,伤了好几个工人。大家便不敢再去园子里割胶。我急得要命,每天拿着棍子,跟工人们一起,组了个护卫队,守在园子里,打算等老虎来了就跟它拼了。后来还真遇上了,人跟虎打了一架,人输了,一个工人在我面前被活活咬断了两条腿。我被救回来以后,胶园更没有人敢去了。我每天躺在床上,心里着急得不行,觉得老虎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敌人。”黄循带着康俊走到最高层的玻璃窗前,整个城市的风景豁然出现在眼前。
“后来怎么把老虎撵走的?”康俊也走了过去。
“后来我父亲回来了,见我躺在床上一蹶不振的样子,气得哭笑不得。他没有找人去打老虎,反而把家里的钱凑了凑,又找人再借了一些,凑了一笔巨款,找到了当时的政府。希望他们把在建的城市道路规划改一点,把那条路向东走十几里,这样就可以从我家的胶园门口经过。这笔钱就算是商家的捐赠,政府很快同意了。我还很不理解,找人打几只老虎才几个钱,干嘛要花费这么多,害得我们连过年的新衣服都要紧着买。我父亲告诉我,如果我被几只老虎吓得脑子里只剩下了老虎,那我这辈子就走不出这片胶园。很快,路开始修了,人来车往的声音吓跑了老虎。路通了以后,产品从胶园到加工厂生下了一天的车程。别的胶园还没反应过来,我们就已经跟马六甲的港口公司合作生意了。”回顾了往事,黄循转过头,盯着康俊,徐徐说道,“活到我这把年纪,时时回味,当时觉得老虎已经是天大的危险了,哪里知道后面还会经历那么多数都数不过来的危机。风险这个词我是不怕的,有危险才有机会,当初收天轮的时候,我也知道那里面烂账少不了。但是,我更看重的是进入中国崛起的时机,事实上,这两年天轮的报表已经证明了这点。”
康俊恰时地点头给予肯定,“是,收购天轮,扩展 JW 下游产业,顺势打开了中国内地市场的大门,光这一步,您就比同行拉开了至少五年的距离。”
黄循对康俊的赞叹只微微一笑,伸出了三根手指,“你算多了,最多只有三年的距离,但令凯接下来这步如果做得顺利,那 JW 未来十年的日子应该就不会太难。”
康俊听他这么说,便连忙表态道:“我们所也会帮助小黄总,做好法律上的把关工作。”
黄循对康俊的表态闪了闪笑意,“我听说过你,康律师,以前在北京,你曾经利用协议流程上的疏忽,以低于市场百分之三十的价格帮国商贸易拿下一块土地。你这个年纪,有能力有魄力,是难得的人才。”
康俊谦逊地笑了笑,“黄总谬赞了,我只做了分内的事,主要还是配合客户的工作。”
黄循这几十年在商场纵横,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对付康俊这样聪明又滑溜的角色,最好是单刀直切,反正该说的也说的差不多了。黄循一想,目光在康俊身上转了转,直言说道:“我这辈子,也算是见惯了危险的,最重要的一条保命心得就是会计和律师,一定要是自己人。业务做差了,无非是少赚一笔两笔,但法律风险这扇门要是没关严实,那可就不是几只老虎袭击胶园的问题了。”黄循慢悠悠地说。
话说到这里,康俊也明白了黄循今天与自己见面的意思,他不动声色地说:“黄总,我们所的业务能力在同业间是首屈一指的。天轮的项目会由合伙人 Debra 亲自把关,我也会全程跟进。”
“专业能力,我并不担心。”
“Debra 与小黄总也认识十几年了,我们总不能对不住这份交情。”康俊试探着提到。
黄循的嘴角微微地弯了弯,眼底骤然闪过一丝光芒,他没有再看康俊,目光顺着窗外的光线,遥遥落在了远处楼群的尽头,声音也像是从远处顺着风飘落过来的,“在 JW,大家都叫我黄总,令德为大黄总,令凯为小黄总,以示区分。”黄循没有正面回应康俊,只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闲话。这意思却显而易见,小黄总毕竟还不是黄总,而他对法律问题只想要第一手的忠心,而不是被咀嚼过的信息。
父子相疑,对于外人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掺和。只是,康俊看了看窗外令人骇然的高度,云朵似乎都变成了触手可及的空气。康俊沉默了一刻,像是在纠结又在犹豫,但最后还是很快做出了决定,笑道:“黄总是个谨慎的人,我呢,是个做事的人。您这样说,看来是打算给我加钱了。”
林小云从小便恐高,不敢靠近那扇巨大且令人晕眩的玻璃窗。站在四五米远的地方,康俊和黄循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却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她真的好像就是团人形空气一般。可是这场上的气氛,吓得她根本连汗都不敢乱冒,所有的紧张都被强行逼到了脚底。早上出门时刚换的新丝袜,如今好像洇湿了一大片,腻腻地贴在脚底板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见黄循开口道:“钱,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
?第一百零三章 帝王蟹
傍晚的克拉码头被音乐和欢乐围绕着,紫色、红色、黄色的灯光将码头两岸 19 世纪风貌的建筑装点得热闹非凡,汤汤流过的新加坡河,在夜色中散发着淡然矜持的美。位于上游的夜店区都用一种膜状的天棚覆盖,像一把把巨大透明的遮阳伞,在夜晚灯光的映照下,又成了一只又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蘑菇。
康俊与林小云找到了当地最著名的珍宝海鲜馆。林小云点了一只 2 公斤的辣椒帝王蟹,半斤活虾白灼和一些蔬菜。康俊想了想,又加了两杯 Singapore Sling,等这装饰着十几种水果的橙红色鸡尾酒端上来,康俊还不忘介绍道:“琴酒、柠檬汁、樱桃白兰地再加苏打水调制而成,喝起来非常清爽,也很有东南亚的风味。”
林小云试了试,连忙点头道:“好喝,在国内没什么机会喝鸡尾酒,跟主任出差就算是来见世面了。”
林小云一贯嘴甜,钱鹏出事后,她在工作上愈发谨慎,而平时做人也更加小心翼翼地去讨好他人了。康俊笑了笑,看着一大盘红澄澄的辣椒帝王蟹端上桌来,分了一大块给林小云,又往自己盘子里弄了一大钳子。可就在准备动口前一瞬,康俊方才还饥肠辘辘的感觉突然神奇般地消失了,他想了想,又脱下了手套,端着酒杯沉默不语。
林小云有些疑惑,也不敢自顾自地大快朵颐,连忙也摘了手套,小心翼翼地问:“主任,怎么了?”
康俊喝了一口酒,心事重重地说:“我现在突然有些后悔,其实刚才应该直接拒绝黄总的。”他顿了顿,又抿了一口,说,“实在也是没办法抵挡住金钱的诱惑,黄总给的价格太锃锃发亮了。”
林小云有些讶异,勉力咽下了一口口水,心想:“在原先的价格上一下子多增加了 50%,服务内容和责任条款却没有变化,这位黄总这么慷慨,为什么要后悔?”但她不敢直接说,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我其实有点不明白,这位黄总一副很独裁的样子,他这样就算是收买我们了么?我们以后要向他效忠?”
“大致是这么个意思吧,”康俊点点头,但他不太喜欢效忠这个词,又自嘲道,“谁说钱买不来人心的,我看现代社会,花钱买忠心是最快捷方便的。”
林小云点点头,连忙附和道:“是呀,陌生社会谁也不认识谁,没那么多恩怨情仇纠缠的。既然服务可以出售,那倾向性自然也可以货币化。”她又琢磨了一会儿,说,“只是我不明白,黄总怎么做是不是多此一举了?难道他连自己儿子都信不过?”
康俊想了想,便微笑着向她解释:“黄循把 JW 做成了帝国,日子久了,也就生出古代帝王的心思来。他有两个儿子,谁接班还没最后定。储君不明,人心就难免浮动。小儿子负责的天轮是 JW 这些年最大的利润黑马,在天轮问题上,黄总与小儿子黄令凯的利益只能说是高度统一,但毕竟还是会有分歧。天轮既然关系到 JW 未来十年的发展,他必然不能把这摊事情彻底放手给小黄总,监控的方法有两个,一是查看账目,可以知道项目的经济状况,缺点是干预的力度有点大,可能会招致小黄总的不满。二是监控风险,天轮未来每项重大决策以及重大项目合同,必定需要经过我们审核,研判了事情的风险之后才会组织实施。所以,只要我们这个环节对黄循是完全透明的,那他就能继续稳住 JW 这把舵。即便哪一天天轮要触礁了,JW 这艘航母也能及时转向,避开风险。”
林小云听得似懂非懂,却连连点头,半是赞叹半是感慨道:“黄总考虑得真是周全,既收住了控制权,又没有伤害小黄总的面子。”她想了想,又在心中算计了一遍,补充了道,“还给我们增加了营收,这是三赢的好事呀,您怎么好像不太高兴呢?”
“我高兴。”康俊口不对心地说,继而又轻叹了一声,“只是觉得麻烦,JW 的水不太清澈。原本我们就是低头做事,做完收钱,不论是非。现在收了老黄总这么笔钱,以后遇到事情就得多想一步,平白多搭进去很多精力,这么想一想,刚才答应得太快了,这笔生意像是有点亏了。”
林小云也笑了起来,说:“你这是在嫌价钱要少了么?”
“不是,”康俊的胃口好像又回来了一些,敲开了蟹壳,用叉子刮出里面的蟹肉,一边吃一边说,“我要是有一次时光倒流的机会,我一定会跟老黄总说我不干,给再多钱也不想去费这个神。”
“为什么啊?这么好的生意,求都求不来的。”林小云疑惑地问道。天轮这个项目确实回报丰厚,Debra 将林小云列为项目跟进人,每月的提成就能有接近两万块钱。林小云可舍不得这样的好机会。
“强势的帝王日渐老去,正值壮年的大小黄总们都想拿到 JW 的控股权,光听着就很像是清宫剧里康熙九子夺嫡的故事。”康俊吃了一口蟹肉,一面点评道,“既然要夺嫡,就必定少不了给对方挖坑、下个小黑手什么的。想想这有多麻烦?最要命的是,万一哪天老黄总被一阵花粉给呛没了,JW 进入争遗产的阶段,那就更麻烦了。”康俊向来是不积口德的,如今心情不太愉悦,说起话来就更难听了。
“那您说谁会成为最后的赢家,拿到 JW 控制权?或者老黄总一分为二,两个儿子一人一半。毕竟这只是一家公司,随时可以拆分,又不是独一无二的帝位,一定要争得你死我活。”
“我看老黄总没分家的意思,估计也是华人老一套的想法,宁拆骨头不分家,要不然他也不会设置 John Lee 这么一根定海神针。”康俊点评道。
“John Lee 是什么作用?他只是职业经理人,凭什么能跟大小黄总在 JW 三足鼎立?”林小云见康俊在分析 JW 的内部形势,恨不得立刻拿出小本子来做记录。
“就凭他是个职业经理人,是颗活子。老黄总在的时候,可以用他来平衡两个儿子的势力,不让一方独大。一旦老黄总想交权了,让 John Lee 效忠谁,另外一个还有还手的余地么?”康俊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