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瓶中船

吃过午饭,唐盈盈自己打了个车去柏潼的学校。

柏潼的实验室在实验楼的二层,在此之前,唐盈盈对科学实验室的印象基本还停留在工业革命时代电影,是那种乱糟糟堆满各种化学试剂瓶子、罐子的画面。所以,当她见到柏潼这间面积不大,却异常干净亮堂的实验室时,竟有一种错觉,里面是几排半人高的机器,被电子机械臂连接在一起,几个学生在里面低头记录着,连标签都看不懂的仪器散发着一种莫名的神圣感。

柏潼没有带唐盈盈走进去,从玻璃窗往里看看了,便拐向了实验楼的另一侧。这边像是更多用作教学的,墙壁上挂着一些陌生的外国人面孔。柏潼一边走,一边说,“我这实验室也比较简单,没有特别炫酷的科技,这几年唯一的产品就是情感机器人,上周已经迭代到了 4.0,智能程度大概也就是你跟它说自己心情不太好,它能回应你为什么心情不好,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我们一起来想个办法去报复一下吧。做到这种最简单的共情,略微比直男好一点。每一次迭代都很困难,想让它更聪明一点点,背后都是巨量的数据分析。”

柏潼解说得很通俗,让对这个领域完全没有概念的唐盈盈也稍微有了一点印象,她摇了摇头,笑着说,“光想就很困难。你当初是怎么想到选择这个研究方向的,是故意给自己找了一个 hard plus 模式?”

柏潼耸耸肩,笑着说:“不是难或者不难的问题,对每一个人类所能感知的领域都保持着原始渴求欲,这是现代科学的基本精神。”她走了两步,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说,“这是基思·斯坦诺维奇,一位获得了美国心理学会终身成就奖的心理学家。我硕士毕业的时候,看过他的几本著作,里面提出了一个理论,认为人类本身其实都是机器人,我们终其一生都只是在履行类似于机器人一样的载体价值,基因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他还举例说明,从我们还未出生的时候,基因就决定了我们一生中的绝大部分重要的事情。我们会拥有什么颜色的瞳孔、发色,什么样的性格,对哪些疾病没有免疫力,会被什么样的异性或同性吸引,都像密码信息一样写进了基因里。它还让我们产生出必须繁衍后代的意识,每一个基因和基模就像是生产车间里的模具,以某种方式帮助我们繁殖自身,并借此令基因自己成为了地球上唯一的不朽。”柏潼娓娓说来,像是在说一个科幻故事的脑洞,却又有着强大的说服力。

唐盈盈微微一愣,细想之下觉得很恐怖,连忙问道:“你相信这种说法?”

“科学上的假说并不是为了争取更多人去相信它,通常这些假说都是无法被完全证实或者证伪的,它的意义更像是设置了一个环境,让大家在这个预设方向上去进行思考。”柏潼浅浅含笑,纠正了唐盈盈的思路,又继续说,“我当时看到这个假说的时候,完全感受到了中世纪主教听说地球不是宇宙中心的震惊。就很傻地跑去找我的导师,问他如果我们会不会真的只是一个一个的机器人,如果来这个世界上遭这么多罪又回去,仅是为了完成工具价值,那也太惨了吧。导师听完,笑得直不起腰了,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反问我,那么你可以想想如果真的是这样,你会怎么办。我回去真的想了好几天,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是一群已经被预设好的机器人,那么基因有没有可能给我们留下一个窗口?这个窗口有没有可能是不被理智所控制的感情。我们爱上一个人、我们思念一个人,为什么我们忽而又不爱了?为什么两个看起来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人,能爱得死去活来?为什么一旦失去了这场亲密关系,那么多人会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这些行为看起来真的很不像是写在我们基因里的原始代码,所以我想或许我可以好好研究一下。”

唐盈盈的心像被一双轻柔的小手反复抚摸,柏潼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落在她的耳朵里,令她多年来一直坎坷不堪的情绪极缓慢极缓慢地平复了下来。在柏潼身边,听着她有条不紊地跟自己说话,竟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宁静感 ,她想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说,“我一直认为科学是理性的艺术,用理性的方法论去研究一个完全感性的东西,光想想就特别艰难。”

柏潼的目光微微停驻在了唐盈盈的脸上,言语却没有停顿:“这是我最初最简单的想法。后来发现爱情有时候像是一门玄学。可一旦将它拆解开来,其实却又十分具体。全球每年自杀的人数有近百万,其中大约有 20%的人是因为感情问题而起了轻生念头,除此之外,更有数不清的的人饱受感情的折磨,求不得与放不下就像残忍的病毒一样,日夜凌迟着人们的精神。感情的所有外在表象,都让它看起来像是一种细菌、或是一种病毒,初期侵入体内时,给你美好和充实的感觉,却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会突然发生变异,让人抑郁,甚至愿意为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放弃珍贵的生命。我经常在想,我们现在对于大多数疾病、包括精神类疾病,都有了比较有效的治疗手段,那么对于爱情的伤害,我们难道不应该更加积极地去做一些努力和尝试么?也正是在这个设想的基础上,我们开始了情感机器人的研究。”

唐盈盈听得很是动容,她低下头,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又低声说道:“对不起,我以前把那个机器人想简单了,我以为就是一件普通的电子产品,我没想到您在后面有这么多的期许和努力。”

柏潼推开了走廊尽头的一间私人办公室,里面的布置更为简单,只是亮色的沙发和亮色的窗帘让人见了便有一种莫名的放松感。茶几上站着一个白色的小机器人,圆圆的脸上亮着两圈蓝色的灯光,像是正在好奇地打量着走进来客人。柏潼指着机器人说,“或者你跟它先打个招呼试试。”

“好。”唐盈盈也童心大起,冲着小机器人说了一句,“Hello,你好。唔……你叫什么名字?”

机器人脸上代表眼睛的光圈迅速转了转,清亮如童声的声音响起,“Hello,你也好,我现在只有编号没有名字,你可以送我一个吗?比如把你最想在身边人的名字送给我。”

唐盈盈被猛地一问,竟有些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扭过头,用笑意掩饰了自己的尴尬,对柏潼笑道:“它好聪明啊。”

柔妙的光将天边的一朵一朵浓厚的云撕裂,耀耀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漏了进来,像是不经意透露出的一星半点心思,引得人去探个究竟。柏潼看着唐盈盈如星子般明亮的双眸,笑意便从唇边浅浅流出,道,“它并没有很聪明,只是碰巧问了一个你很不想回答的问题而已。”柏潼走过去,伸手在机器人背部摸了摸,咻地一声,两圈蓝光便熄了下去,“许多人对自己认识的人多少会有一些戒备,不敢畅所欲言自己的喜怒哀乐,对机器人倒是可以随意聊聊。不过唐律师,你好像连对机器人都防备得很。”

唐盈盈用苦涩的笑意掩盖了自己的尴尬,道:“我实在也是不习惯跟机器对话,它一说话我脑子就转不动了。”她停了停,看了一眼窗外,又仔细想了想,说,“我也谈不上特别想有谁来陪我吧,自从大学毕业脱离了集体生活,自己一个人也待惯了。”她一面说着,双手交错着,两只大拇指不断地相互绕着圈。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柏潼弯下腰从办公桌旁边的小冰箱里取出一瓶菊花蜜,用温水冲开了,放在唐盈盈的手心里,温和地说,“但是你好像有男朋友了,为什么会说自己一个人呢?是遇到问题了?还是在你的下意识里并没有真正将对方接纳进自己的生活里?”

唐盈盈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去喝水,一面暗暗想心理学家真是太可怕了,随意抓住话里线头就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她看了看柏潼,对方的眼睛丝毫没有得意之色,反而是满满的鼓励。唐盈盈迅速避开了目光的交汇,低声说:“算是吧,遇到一些麻烦有些棘手,暂时也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她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低头抿了一口蜜水,又沉思了一刻,反而认真问道,“你们有没有做过统计分析,比如说人是不是年纪越大越难遇到纯粹的感情,真正喜欢的人都集中在十几二十出头,那段荷尔蒙爆发的青春时期了?”

柏潼看着她,平静地微笑着,言语也如深井静波,没有惊讶没有喜怒,“感官上来看,人心就如一件陶塑作品,总是有一个成长的过程。年少时,它最柔软也最易塑。遇到一个人,彼此风姿张扬,他或凌厉或温和的样貌很容易就留在了心上,成为一个印子,让我们一低头就可以看到。但时光打磨如同窑烧,数年成熟之后,人心就成了硬脆光滑的瓷体,再想往上面留下不会褪去的印记就很难了。但它又足够透亮,如同镜子一般可以映照他人。别人的影子投落在上面,虽然很难再留下印记,却也可以证兆完满,未尝不是一种好的相处方式。究竟哪种感情更纯粹,个人会有个人的评定,数据统计不能影响你的判定。”

窗外的天气像是转了风向,落在窗台上,裹着些微尘土味道的风从窗口涌进来,与潮湿的南方不同,北方干燥的风似乎能更加轻松地吹干泪腺,顺便又将满心汹涌澎湃的委屈安抚住。唐盈盈笑了笑,说:“你这些话可不像是个严谨认真的科学家说出来的。”

柏潼将桌上的机器人捧起来,挡在自己的脸,开心地笑道:“我现在也不是一个严谨的科学家,也没有把你当作研究对象的意思。你倒是可以把我当作一个活体机器人,就像它一样,人畜无害的。”她说完这句,又将机器人放回了桌上,凝视着唐盈盈,浅笑道,“如果这样的话,能不能让事情简单一点,告诉我你究竟为何在自苦?”

外头乌云低垂,阴沉沉的天含着一场暴雨将来的气息。不过十几分钟,原本晴好的天兀地便飘起了雨丝,雨丝越来越密,打在茶色的外墙玻璃上飒飒作响。外边的水汽从未关严实的窗缝里弥漫入室,也层层叠叠地缠紧了唐盈盈的心头,她扭过头,看了一眼被雨水搅和得迷糊不清的玻璃,天色似灰蒙蒙的一团影子,恰如她此刻的心境。杯中的蜜水尚有余温,浓郁扑鼻的蜜香氤氤氲氲,恍惚间带着她回到了那年大雪纷飞的纽约,在一片雪雾蔼蔼间,有一个人的身影站在那里,她想去追,却又怎么都追不上。只能看着他遥遥地在那里,不会远离,也永远无法靠近。

唐盈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缓缓地说道,“这两年其实已经好很多了,最难熬的是李睿刚离开的那一年,就像有一把锉刀 24 小时挂在心尖上狠命地磨。晚上躺在床上,眼睛也不敢闭上,一闭上就全是李睿的样子。吃过抗抑郁的药、也看过一些医生,但效果都还不如拼命加班。”唐盈盈在不知不觉中也放下了戒备,任由言语的伤感无端流露。“还有就是身边的所有人都来劝我,告诉我生活总是要继续的,让我要往前走。我就试着往前走,也打量了一下自己,一个大龄未婚剩女了,就老老实实地去相亲吧,相亲也很顺利,遇到了方惟安,觉得他很适合结婚,是一个很优秀的人,跟我有相同的经历。我以为上天一定是安排好了,让我们来拯救彼此的,就算不能把对方拉起来,相互靠着取暖也好,但这其实很荒唐。”唐盈盈摇了摇头,两粒眼泪从眼角轻轻地渗出,又洇进了皮肤里。

柏潼皱了皱眉头,轻轻地打断道:“荒唐?这是一个全面否定的词。”

“是,这个词太重了,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唐盈盈忍住心中渐渐漫起的寒意,又继续说,“我有的时候很恨方惟安,固执不听劝,但其实心里又很能理解他,留下来的那个人永远是更可怜的,我们终其一生都只能追着一个影子了,明明知道追不上,却还不是不肯放手。有时候又觉得哪怕手指尖能触碰到影子的尾巴也是好的,毕竟这已经是唯一能与过去的连接了。”唐盈盈的话说出来,就连自己也被惊了一跳,她之前也没想到自己对方惟安的感情里还掺杂了这么一份强烈的怜悯,是怜人亦是怜己,“也是因为这份执着,我们都想给自己的感情找一个出口,都想回归最到最普通的世俗生活中,我们都很努力,却好像越是努力越是渐行渐远。”

这些话,唐盈盈之前没有想过,她早已习惯将自己的情感整理好,像整理一个一个项目的文件一样,分类打包放置,然后,就置之不理了。但感情永远不会老老实实地呆在箱子里,它不断变化、就像大海,一年四季、一季三月、一月四周、周周日日,日日夜夜,它永远都是在涌动的。有时候忙起来,它好像离我们很远,问题也不成为问题。有时候它又逼得紧,令人无法呼吸,令人在窒息中倍显囧态。唐盈盈看着柏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虚浮着笑意问道:“我是不是很不正常?”

“没有,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正常呢?”柏潼含笑问道。

“正常人应该不会为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犯愁吧。”唐盈盈小心地说。

柏潼轻轻地笑了笑,言语便如三月暖阳一般,熨帖人心:“怎么会没有意义呢?是你对李睿的思念没有意义?还是你与方惟安为了平静生活的努力没有意义?”见唐盈盈哑然,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柏潼又继续说,“李睿的去世对你的打击太大了,使得你太想忘记故人,想重新开始生活,你对这个目标的执念过重,所以一旦受挫,便会倾向去全盘否定自己的决定。但是,唐律师,如果你的目的是为了给自己的感情寻找一个出路,那我可以告诉你,出路永远都不存在。”

唐盈盈默然不语,时间像是凝住了一切,唯独剩下窗外密集的雨丝被风吹着,身不由己得化作一串接着一串的力,击打在窗户玻璃上。柏潼看了唐盈盈一会,又继续说:“忘记过去有多难呢?很难很难。忘掉以前的任何一个人,事实上就是要忘记我们自己,即使我把你大脑中关于他的记忆整个儿挖出来,但只要有半点蛛丝马迹,你也一定会孜孜以求地去探求真相,这是人对自己历史的本能渴求,是人对自己最基本最原始的尊重。你一直试图在跟自己的本能对着干,又怎么会成功呢?”

唐盈盈微微一震,心头又开始不断翻涌,“我知道,我有的时候会很清楚,可是有时候又很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放不下过去,又怎么往前走呢?”

“放不下就放不下,过去的思念本身就是你自己的历史,它应该像你的四肢、你的头发、你的呼吸一样与你自然共处着。你总是急于去忘却它、去挣脱,这何尝又不是在否定自己呢?”柏潼温然含笑地说。

唐盈盈面上有一刻的通透,继而又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共处吗?”

柏潼看着她,从身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摆件,一只木质小船被放置在了透明的玻璃瓶里,瓶中盛有一些蓝色的溶液模拟着海水。柏潼晃了晃瓶子,水面起伏不定,小船也跟着起起落落,可无论怎么摆动,小船永远都能漂浮在溶液上。柏潼解释道,“如果你把自己想象成一艘小船,那么无论过往思念如何倾覆,都淹不着你,也没不过你。人在感情的海洋里,如果怀着一颗探求彼岸的心,那心会变得很沉很沉,重过了水的浮力,就会没入海里。而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怀着一颗尊重自己感情的心,学会去适应波涛的起伏,那你变得很轻很轻。人生短短数十载,没有谁会成为谁的最终归宿,我们能在途中相遇,彼此相伴一段,那这一辈子就算是合格了。”柏潼静静地看着她,话语之间全然是怜悯的劝慰。

唐盈盈微微低着脸,面上神色静如一湾碧波,心中却豁然一亮,仿佛积郁沉沉的乌云被数道雪亮的闪电猛然劈开,照得一片清明。她接过柏潼递来的瓶中船,手指在透明的外壳上不住的抚摸,一遍又一遍,每一次触摸,都会引起瓶内世界的微微震动,小船晃了晃,却又稳稳地停在水面上。末了,唐盈盈脸颊上的笑意缓缓绽放,“如果可以的话,这个能送给我吗?”她轻轻地问到。

从实验室出来,夜幕已缓缓落下,下午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此时已经停了。身旁低矮的树叶上残留一些雨水,滴滴哒哒地坠落进泥土里。空气带着湿漉漉的草木清香扑鼻而来,幽幽漫进了心扉间,就连呼吸也觉得有异样的宁静甘甜。唐盈盈拾级而下,小径的尽头,康俊正倚靠在一台越野车的车门上。夜露微凉,星辉从他的肩头撒落,风姿嫣然。

唐盈盈微微一笑,缓步走过去,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止住了脚步。抬头看见他那副怡然自得的表情,唐盈盈忽地又开心地笑了起来,“我刚才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解决办法吧,安排一场心理咨询?嗯?”

康俊的目光比天边初升的星光还要柔和,唇角不自觉地浮起了一层笑意,“别自作聪明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车钥匙在她面前轻轻晃了晃,“程风前天请假回老家抢收麦子去了,从北京开车过去,大概要十来个小时。我们现在出发,明天上午就能到了,新打下的麦子磨成面,烙成饼,什么配菜都不用,干嚼就是满口麦香。想不想去尝尝?”

唐盈盈不可思议地看着康俊,又看了看旁边的车,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之后,身体不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现在走?”

“对,我今天整个下午都在睡觉,就是为了开夜车不犯困。”康俊的脸色很认真,又带着微微的笑意,“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这才是我给你准备的解决办法好么。”

唐盈盈哭笑不得地愣了半晌,继而又忍不住笑道,“那工作怎么办?”

康俊无奈地摆摆手,像是有些不耐烦她的唠唠叨叨和磨磨蹭蹭,一把将车门打开,自己跳进了车里,又伸出脑袋催促道,“做不完的工作、操不完的心,走吧,唐律师,但麦子过了这一茬可就再没有这么香了。”

?第八十九章 麦子香

北京开车往西往南走,沿着京昆高速,经过石家庄、太原,又过了临汾,便进入了陕西省渭南澄城县。这里前拱原阜,后依山陇,地理位置险要,自战国吴起时便在此屯兵,是古代兵家相争的要塞。风景宜人、古迹众多,康俊与唐盈盈交替着开车,天亮的时候,便行车到了壶梯山下。下了高速,转进省道,两人停车修整,在路边一个小吃铺吃了点东西,一边舒展劳累了一夜的筋骨,一面远眺这座形似水壶、状如阶梯的孤立山头。山间晨风吹动着大片古柏林,由远而近,如波浪起伏般涌动,只觉得心中有说不出的舒爽。路边有山民担泉水来卖,2.5L 的可乐瓶灌满了也只卖 2 块钱。唐盈盈买了一瓶,看着瓶子外侧凝着如霜的水雾,便觉得凉爽。拧开就想生喝,却被康俊制止,说她常年生活在都市里,猛喝生水怕是会水土不服,民间偏方是先吃用当地水磨制的豆腐调理肠胃,再吃什么也就不碍事了。说罢他又从车上取了两条毛巾,沾上泉水,擦了把脸,又洗了洗手。唐盈盈将冰澈的泉水敷在面上,一面感叹康俊之细心,一面觉得这一夜行车的疲倦也被抛诸脑后,遥遥人世的愁绪更是被阻隔在了浮云之外。

转过壶梯山,当太阳又将无限金辉洒向大地的时候,两人目力所及之处,便只剩下了一片接着一片的金黄色麦田。金色的阳光自上而下,地上的麦穗自下而上,相互辉映,视野之内全是刺眼的金光,壮丽又辉煌。层层梯田泛金光,穗穗挺拔麦飘香。唐盈盈此前从未亲眼见过麦田,如今见到这般盛状,竟有些惊得说不出话来。天蓝如缎,微风拂过,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灿黄麦田里,一波一波起伏涌动着的麦浪已然变成了麦海。他们的车子像一艘灵巧的游艇,从麦海中破浪而去。经过无数村庄,村庄的尽头是麦田,麦田的尽头则是另一个村庄,在旷远阔达的田景深处,安详静谧的村居相互挨连着,一览无余。

康俊照着程风发来的定位一路驶去,一边笑着对唐盈盈说道:“我出发前查了查资料,程风所在的这个村子叫南秀村,很有些历史,唐代便出过状元,素有人丁不满百,京官三十六的美誉,历代出了不少京官。估计村里的祠堂、大宅必定不少,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旅游景点。”

唐盈盈朝窗外看了看,远处一个村庄的轮廓赫然出现,便又叹息道,“程风身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京城大官后裔的沉稳气质,如果一定要找正面的词去形容他,我倒更愿意说他有几分游侠的仗义。”话还说完,便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站在车子前方。他头戴草帽,身上一件褪色的衬衣只系了一粒扣,一只手上还拿着一把大镰刀拼命地挥舞。唐盈盈愣了愣,远远望去,才三五天不见,程风的脸已经由原先的酱油色晒成了焦炭色了,一口惨白的牙齿露在外面尤为显眼。唐盈盈揉了揉被麦田的金光闪得快半瞎的眼睛,无奈地补充了刚才那句话,“……还得是侠士中的那股泥石流。”

康俊将车停在路边,刚摇下车窗,程风的脑袋便挤了进来,丝毫不顾形象地将舌头伸了半截在外,一边喘气一边说道,“你们总算到了,我远远看见这么帅气的车子就知道肯定是你们。快让我吹吹空调,哦,这凉爽清新的风,赶紧给我炽热的脑袋降降温,顺带再洗涤一下我滚烫的灵魂。”

康俊跳下车,果然一阵猛烈的热浪迎面扑了过来。在强烈的光线令他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康俊用手搭在额头上往四周看了看,又将程风上下一打量,皱着眉头问道:“你家的田在哪呢?现在都用机器收割了,你怎么还用手割?抢收得过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