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晚宴是在罗湖口岸附近的一家老式酒楼里,林小云跟着姨妈兜兜转转了快十几分钟才找到那个小小的包厢,屋内的冷气机也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一直稳定地发出嗡嗡嗡的声响。
冯锐和他妈妈早已等在里面了,姨妈一进门连忙道歉,说车堵得要命,自己明明一早就出门了,还能迟到。最后眼风又一转,用手虚掩着涂满了深紫红色唇膏的嘴唇,蹩脚地玩笑道:“不过,让男士等女士,这也是国际礼仪嘛。”
冯锐的妈妈很瘦,头发剪得很短,也化着浓妆,但粉底的贴合度明显比姨妈高级不少。一身墨绿色的高领紧身针织衫,下面是印花大摆裙,端坐在主位上,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小云,嘴上却与姨妈应付道:“你说的是,我们其实也才到一会儿,再多等也没什么关系。”
林小云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冯阿姨好”,便低着头入坐了。她偷偷去瞟冯锐,果然长得高高大大的,双手的皮肤比自己涂了粉的脸还白,五官谈不上好看,也谈不上不好看,嘴唇稍微有点厚,眼睛低垂着。没有主动跟林小云她们打招呼,冯锐妈妈用胳膊推了推儿子,笑着说:“这是冯锐,今年 33 岁了。大学是在省内读的,也就读了一年,我和他爸爸就让他去美国读工商管理了,这个专业好,以后总得接班的吧。不过小锐在那边瞎混了几年,我看也没什么长进,索性就让他先回来,积累积累实践管理知识吧。他不是读书的料,比不上林小姐,做律师的,那肯定是从小读书就很厉害的。”
林小云刚想谦虚两句,姨妈接过话夸张地笑道:“各有各的专长嘛,男孩子是要出去见世面,交际应酬啊,开疆拓土啊,这些女孩子去做就不合适。我们小云一直成绩都很好,不是我吹,从小学到高中,成绩就没有跌出过年级前五名的。高考的时候,本来铁了心要去北大的,别的学校根本就没考虑过,结果谁想到考试前两天突然发了高烧,高考那天烧到了 39°。我们都说这下完了,这么烧着还怎么考啊?结果呢,要不怎么说我们小云就是有实力,照样考上了 985,还是最热门的法学专业,大学的时候又修了一门经济学,双学士毕业。那个什么司法考试,全国的通过率不到百分之十的,小云一次就考过了。工作以后,她们单位还特别看重她,所里的大案子都让她做,她自己也特别上进,最近再准备考那个什么,美国的那个 FCI,啊?CFI?反正就是考完了就直接年薪百万的一个证书。”
“是 CFA,特许金融分析师。还没去考,我就是想试试。”林小云小心翼翼地纠正道,心里捏着一把汗,姨妈果真是个人才,把黑的说成白的不算本事,像她这样把灰的说成雪白的才是功力,让人查无可查。林小云当年高考哪有发烧,明明是人品大爆发才考上了那所 985,法学当年在她们省的招生线几乎压着一本线。司考她考了两次,CFA 她当然想考,可光买教材就要大几千块钱,她现在哪里有这个余钱去折腾。
冯锐妈妈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笑滋滋地说:“林律师年纪不大,就有这样的成绩了,一比我们家小锐,三十多了好像还没什么说得出口的成绩。”她说这话的时候,冯锐仍然冷冷默默地坐在那里,像是在打瞌睡,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好像周边的事情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姨妈赶紧把场子圆上,笑着说:“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男人跟女人发力的时间不一样。女人嘛,上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这些是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能嫁进一个好人家嘛。等结了婚,生孩子、带孩子,一下可就是好几年,这时期的经济压力都得靠老公和婆家担着。这时候女人的事业就下来了,男人就开始发力了,事业蓬勃向上,白领、金领、高管,可不都是男人的天下么。所以,社会都是这么给安排好了的。男女搭配,干什么都不累。”
姨妈的口灿莲花把冯锐妈妈逗得哈哈大笑,她捂着嘴盯着林小云,笑着说:“我家没这么麻烦,自己的企业,不交给自家人难道还能让旁人落了好处。生完孩子,就直接去公司上班,财务总监、法务总监随便挑。或者直接就做个分管副总,谁说高管只能是男人当的。我觉得女人才更应该当领导。生完孩子那么多在家得抑郁症的,那都是活活给闷出来的,去做个副总试试。不高兴了,把手下的经理骂一顿,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你看着那些个大老爷们在你面前低头耷耳的样子,包管什么气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抑郁的。”
冯锐妈妈这么一说,就是对林小云基本表示满意。冯锐妈妈又问了林小云一些查户口般的细节问题,林小云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也尽量顺着她的话说,希望能给她留下乖巧听话的好印象。姨妈也在旁边一边吹捧一边附和着,饭桌上的气氛极为融洽。
菜上齐了,冯锐仍然没有开口。林小云又偷偷看了看他,白净得有些夸张的皮肤,厚厚的嘴唇,林小云心里想着或许这就是自己这辈子的丈夫了,他厚厚的唇以后会亲吻在自己的脸上和身上,两个陌生人就此产生了亲密的关系。而这种亲密关系将为她带来富足舒适的生活,让她在家族企业里享受到别样的特权。想到这里,林小云便有些心潮澎湃,她鼓起了勇气,向一直沉默着的冯锐笑着问道,“我看你一直没动筷子,要不要先喝汤,我帮你盛吧。”
汤盅在林小云旁边,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要去拿冯锐的碗,手指刚触碰到碗沿,林小云感觉到两股奇异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她转过头去看,冯锐微微抬起了眼皮,像是正在观察她的动作,眼珠子木木呆呆的,像两截在水里泡得腐朽的木头,没有半点的神采流转。这绝对不像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神情,林小云愣了愣,用手指下意识地在他面前一晃。冯锐没有生气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仍然那副呆呆木木的样子。
冯锐妈妈眉头骤然一锁,尖锐地声音划破了原本喜笑宴宴的气氛:“你干什么?”
林小云被吓了一跳,双手还傻愣愣地僵在半空中,“冯锐,他……他不说话。”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又有些不敢相信,也不敢将自己的怀疑说出口,难道姨妈给自己介绍了一个傻子?
“他刚吃了药,有些犯困。你别吓着他了。”冯锐妈妈冷冷地说。
“他生病了?”林小云傻愣愣地问。
冯锐妈妈一听便有些不高兴,转过头去质问姨妈,“你没把小锐的情况说清楚吗?”
姨妈面上讪讪地,赔笑道:“还没来得及说,我这不也是今天才到深圳的么?”
冯锐妈妈方才还如春风三月的脸,现在已换成了腊月寒风严相逼了,“那就先说清楚再见面啊,你这样不是浪费大家的时间么?”冯锐妈妈一边站起来身来,一边用目光去睃林小云,“我们冯家做了十几年生意了,从来都是有来有往,诚信第一的。你们这样搞,好像我家小锐要占你们什么便宜似的。有意思么?”
姨妈没想到冯锐妈妈会当场翻脸,赶忙扯了扯林小云,又陪着笑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能找到小锐这样的夫婿,是我们小云这辈子的运气。这确实是时间有点赶,还没来得及跟她细说情况,但那些都是小事,小云不会有想法的。”
冯锐妈妈听她这么一说,又看了一眼林小云,用居高临下的口气对姨妈说:“林律师这样的姑娘,我瞧着也是挺喜欢,不过以我们家的条件,也不是说就找不到更好的媳妇了。只是说彼此适合罢了嘛。”
“是是,彼此适合,他们两就很合适啊。”姨妈应和道。
“行了,人我们也见过了。说到底,今天都是你的错,没把话说清楚。这饭我肯定也是没法再吃了,我们明天一早回东莞,林律师下个礼拜如果有空,我让司机过来接你,可以一起去厂里看看。”
冯锐妈妈说完,也不管姨妈脸色有多难看,自顾带着冯锐扬长而去。
?第七十九章 满脸灰
包厢里的空调仿佛在冯家母子离去后就罢工了,仍然嗡嗡地发出吵杂的声音,却半点也没有制冷的效果。林小云觉得自己后背上出了一层湿腻的汗,将精心挑选的裙子黏在背上,完全不透气。她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姨妈的表情,讪讪地问:“姨,那个冯锐是不是个傻子?”
“你怎么说话的,”姨妈刚碰了一鼻子灰,烦躁得很,训斥道,“不是傻子,就是生病了,说不定能治好的。”
“什么病?”林小云追问道。
姨妈想了想,觉得这事也瞒不住,便索性挑明了说,“冯锐这小伙子挺好的,他小时候我还见过一面,很憨厚很老实。就是读书不太好,他妈妈硬要争口气,大二便让他退学,直接送去了美国。读书的时候,在那边谈了一个女朋友,说是什么富家千金,谈了还不到一年,人家把他也蹬了。冯锐呢,也是一个实心人,失恋当然就痛苦得不行啊,又在美国那种地方,傻乎乎的就被同学带着去吸毒。开始他爸妈也不知道,后来看见每个月的开销越来越大,家里就开始觉得不对劲。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毒品和酒精把整个人都搞得神神叨叨的。回国以后,在戒毒所住了几年,毒瘾算是给戒了。但整个人就不太对劲,后来去医院检查了才知道,毒品已经伤害了脑神经,这不没办法就只能一直吃药。”
林小云的脑子嗡嗡直响,想起刚才自己还幻想着跟那个男人发生什么亲密动作,便觉得浑身极其难受,恶心道:“姨妈,那他是个神经病啊,你介绍这样的人给我。”
“什么神经病,你别乱说,他这病说不准能治好。”姨妈不高兴林小云的态度。
“那万一治不好呢?这伤的是脑子,还有吸毒的历史。这些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林小云一着急也顾不上什么态度了,直接说道。
“你吼什么?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说嘛。我还有好事情也还没来得及说呢,冯锐妈妈早就答应了,他们家聘礼给 88 万,都是现金,再加一台 50 万以内的车。你想想,这样的好婆家哪里还有?”姨妈脸上的笑容将脸皮皴成了一条一条的,几乎挂不住来之前涂的厚粉。
林小云觉得滑稽极了,自己好像遇到了地主家给傻儿子买媳妇的桥段,莫名其妙的,自己怎么就变成穷人家的女儿了。可转念又一想,自己现在可不就是日子过不下去的穷孩子么。她咽了咽口水,委屈地说:“姨妈,他家给再多钱,我也不能嫁给一个……一个这样的人吧。”林小云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心理苦涩得有点想哭。
“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好,你嫁过去什么都有了。他们现在也急,”姨妈冷冷地笑道,“在我面前装得挺好,都以为我不知道呢。冯锐的爸爸最近心思也开始活动了,觉得这个儿子怕是继承不了他的家业了,打算趁着自己还不算老,赶紧在外头找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再补生一个儿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大起一个肚子来了。你说她妈妈为什么这么中意你呢,也就是看你是个律师,以后不管是管企业还是争家产,那都是主力军。88 万,其实我都觉得少,应该问他们要 188 万,要发发,多好,多吉利。”
林小云身上的汗越冒越多,冰凉凉地黏在皮肤上,非常不舒服,“姨妈,你别再说了,我嫁人总得看看嫁的是谁吧,嫁冯锐这样的,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呦,嫁冯锐这样的你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那你非要嫁给钱鹏那样的,日子就好了,恩爱啦,完美啦?”姨妈见林小云语气里全是冒犯,自己的态度也把持不住,声音也随之尖锐起来。
一提到钱鹏,林小云就像是被人往心窝上狠踹了一脚,自信和尊严都被撕下来,踏在了脚下。她的语气瞬间就软了下来,“姨妈,我们所最近接了一个跨国公司的项目,让我负责跟进,运气好的话,今年年底能有几万块钱的奖金。七七八八算起来,您那笔钱,我今年就能还上一半了,剩下的我争取明年,最迟后年吧,肯定能还完。”
“后年?后年的几十万跟今年的几十万是一个概念么?”姨妈眼皮抬了抬,“我家峰峰明年也要毕业了,也想买房子结婚安顿下来。今年五十万能付得起一套二手房的首付,明年就不好说了。姨妈不是逼你,姨妈从来都不会逼你。只是像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人家,嫁人就是嫁家庭。对方经济条件好,你未来二十年的奋斗就省下了。对方要是像钱鹏那样,那就是一个伪潜力股,你未来二十年,还得多奋斗十年,把他父母少奋斗的那部分也给补上。你算算,怎样才划算?”
林小云摇摇头,心里难过得像在滴血,低声咕嘟道,“哪怕他人笨一点也行,我总不能嫁给一个傻子。”
“什么傻子?你才是傻子。要是人什么条件都好好的,能轮到你?你是貌若天仙还是浑身长金条了?”姨妈的声音抑扬顿挫,像是一把把形状不一的小刀,狠狠地戳在林小云的脸皮上,“你今年说是说 26 岁,按老历这就叫 28 了,可不年轻了,女人过了 30 那就是豆腐渣。你 30 岁能把我的账给还完了,还有你爸妈的钱呢?你再白手起家从头开始啊,哪有这么容易?条件稍微过得去的男人谁还要一个又离过婚又什么都没有的女人呢。世界上没那么多爱情问题,只有吃饭、吃好饭才是现实问题,别的都是假的。听姨一句劝,女人在婚姻市场上,家庭、相貌、年纪、学历是最重要的,而里面最最重要的就是年纪。一旦年纪垮了,所有的一切都垮了。那时候,别说冯锐这样的好条件,就是冯锐这个人加上钱鹏那样的家庭,你也嫁不了了。”
姨妈的话忽地又变成了大巴掌,一下接着一下甩在林小云的脸上,打得她眼冒金星。嫁或不嫁,自然谁也不能替她做主,但也不用做主,光看他们给你介绍的对象就能知道你在他们眼中的地位和价值。自己现在的身价就合该嫁个冯锐了么?林小云心里难过得要命,姨妈这么看自己,估计老家的亲戚们也都这么看自己。她咬着嘴唇,双手用力地搓揉着裙子的边缘,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姨妈却还想再说,餐馆的服务员敲门进来,双手捏着一张账单,客气地笑着说,“我们财务要下班了,能请你们先把单给买了么?”
姨妈大惊失色,“刚才出去的人没买单么?”她一把扯过账单,底部合计处写着 897 元,尖叫声脱口而出,“我们就四个人,也没点几个菜啊,居然吃了快一千块钱啦?”
“是,包厢费都已经给您减免了,这个月我们餐厅做活动。”服务员见对方有赖账的迹象,不动声色地往门的方向退了半步,阻断了她们夺门而逃的可能。
也正是这小半步,隐隐地刺激了林小云敏感的神经,她伸手拿过账单,咬了咬嘴唇,扬声道,“我来结吧。”
“是是,是应该你结,你刚才要是聪明点的话,冯家肯定会买完单再走的。”姨妈嘴上一面抱怨,一面扫视了一番桌上的菜,心疼道,“再拿几个打包盒吧,好几个菜都没动呢,这也太浪费了。”
“打包给谁吃呢?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去出差,您也是明天上午的飞机回去啊。”林小云皱了皱眉头,心里盘算着打包盒两块钱一个,这无端端又花出去几块钱不划算。
“我的机票。”姨妈被提醒了,猛地一拍大腿,慌张地对林小云说,“我来的机票是冯家给买的,回去的还没订,他们不会不给我买了吧。”
“应该不会吧,她不是你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么?”林小云话说得也很没有底气,赶紧拿出手机,打开 APP,输入了姨妈的身份证号,果然没有预定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