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盈盈咬一咬唇,奋力地说道:“具体我也说不出来。可就在昨天晚上,我突然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和方惟安一起坐在一个高高的水坝上,湍急的流水就在我们脚下。我害怕极了,他让我别害怕,告诉我这里非常安全,结果下一秒,大坝突然就塌了,我们俩都掉进了水里。”
Debra 盯着她,一字一句地安慰道:“这是一个梦,只能说明你对接下来的人生阶段感到恐惧。这很正常,许多人在人生大事即将发生前都会有类似的梦境,人们对自己陌生的东西很容易产生害怕或者恐慌的情绪。”
“是,”唐盈盈的声音有些沙哑,手掌里紧紧蜷着那几截断开的牙签,像是要将他们捏碎了一般,“但是这个梦实在太真实,我醒来之后想了很久,觉得我跟方惟安的关系就像是这个大坝。每块砖头都是好的,我挑不出他什么毛病,他对我各方面也觉得挺满意。可是我们的感情总是像差那么一点点,一寸或者是半寸的距离,让我总不能彻底放心下来,猜测着大坝里面就存在一个或者几个蚁穴。既担心外面的大风大雨,又害怕这千里的堤坝,轻而易举地就会毁在小蚁穴上。”
Debra 平静地看着她,唐盈盈的声音透着空空的无措,明晃晃的灯影投在她的脸颊上,愈发显得肌肤透亮,便如上等的白瓷一般。几缕细碎的头发从脑后的马尾辫中散落出来,被汗腻在了脖颈中,更显出女子柔软的美丽。Debra 忽然想起康俊临走前对唐盈盈的描述,“遇事聪明,遇情犯傻,世事圆滑、感情较真,说的就是唐律这样的女性”,当时她还不以为然,如今细细品来,只觉得康俊这个整日像是飘忽在云端里的人,对唐盈盈倒是观察得透骨。
Debra 轻轻地点了点头,面上全是温和的笑意,“好,我大致体会了你的不安,我也不能一味地听你说负面的话,那你再说说为什么喜欢方惟安吧?”
唐盈盈沉思了一刻,也跟着笑道:“你说的没错,也有很多时刻我觉得我是真的很喜欢他,很愿意一辈子都跟他在一起的。比如说,他经济条件很好,遇事有能力有主见,家庭关系也简单,父母都有自己的生活,以后不会干涉小日子。嗯,还有,他对女性很尊重,有主动保护和体谅的意识。他打拳的时候很帅,浑身都是阳刚之气,做饭也很好吃,这么一说起来他的优点还真是很多。”唐盈盈自己也笑了笑。
Debra 莞尔笑道:“他在你眼里是一个优秀且富有魅力的人。”
唐盈盈也点点头,很自然地就说道,“可我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唯一特别的那个,是不是那个我跨过千山万水也要去遇到的人。”
Debra 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她原以为唐盈盈肯放下李睿,接受方惟安便是做好了接受人间烟火的准备,竟没想到唐盈盈仍是不甘心,心底还存放着这么一份对感情至纯至性的渴求。一时之间,Debra 竟不知道是该鼓励,还是劝阻。她怅然有所思,索性沉默了片刻,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感情与婚姻。与唐盈盈相比,她算得上是幸运的,早早就遇到并确定了 Rowan。结婚十数载,也是恩爱十数载。但结果又怎样,她原本也认为与 Rowan 的婚姻坚韧如磐石,但最后还是败在了子嗣延续的执念上。想到此处,Debra 微微地笑了笑,柔声说:“如果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就别着急忙慌地做决定。作为一个离异妇女,对婚姻我好像没有立场给你太多的建议,但只有一句你一定要牢记:不必恨嫁。这个社会虽然还没有开明到能让女人们随心所欲的程度,却也足以让我们摆脱年纪的诅咒。在什么年纪就必须做什么事,当然是含有智慧的。不过这种古老又过时的智慧,听听也就罢了,当真往心里去就不必了。”
Debra 的话像一股蕴蕴流淌的温泉水,抚平了唐盈盈心中的焦虑与不知所措。唐盈盈点了点头,注意力又转到那盘水果上,又尝了几块,她正想再说些什么来打破微微凝滞的气氛,却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断。唐盈盈接起了电话,没说几句,脸色便如沉铁凝重。
Debra 见情形不对,关切地问:“怎么了?”
唐盈盈挂上了电话,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怔怔说:“程风要强奸汪瑶,现在人被带进公安局里去了。”
?第七十四章 幺蛾子
南山科技园附近有好几个主打单身公寓的楼盘,前些年卖得极其火爆。二三十平米的单间、三四十平米的小两房,五十来平米的小三房,无论是出租还是出售,都极其受周边做 IT 的青年程序员的欢迎。程风也在这里租了一个小单间,每月五千的租金,再加上水电物业和吃饭,基础消费每个月七千打不住。去年下半年,为了跑业务方便,他又买了一辆二手车,每个月再多烧几百块的油钱。据他自己描述,每天早上睁眼,总能看到一个计价器在眼前噔噔地跳动,那是催促他起床的号角,是驱赶着他赚钱的皮鞭。
这天傍晚,程风开车回家,副驾驶座上放着自己的晚餐,一盒打包的麻辣烫。在自家小区附近的路口,被斑马线上突然闯出来的一个人吓得猛踩了一脚刹车。程风还以为遇到碰瓷的了,定神一看,那个人居然是汪瑶。
程风对汪瑶没什么好印象,觉得这个女孩又没有礼貌又莫名其妙,但还是下车看了看情况。汪瑶见到他,倒是高兴得很,挥着手连忙表示自己没事。只是跟朋友约了就在附近见面,没想到手机突然没电了,心里一着急也没看清楚红绿灯,没想到竟然能遇到认识的人。
汪瑶说话的时候,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程风,很是楚楚可怜。程风本想借手机给她用,可汪瑶也记不住朋友的手机号码,他的电话也没用。程风有一副仗义的热心情,见汪瑶站在那里急都要转圈了,便提出反正他们约定的地方也不太远,他可以用车将汪瑶送过去。汪瑶又是谢谢又是作揖,程风哥哥前程风哥哥后地叫着,态度很是乖巧殷勤,与那日在学校时跋扈无礼简直判若两人。汪瑶拉开副驾车门,一个不留心便将那碗麻辣烫撞翻了,红油重辣的菜汤有一大半倾倒在了座椅上,还有一部分则将汪瑶那条米白色的裙子弄脏了一大块。
汪瑶见状,只在一瞬间眼泪便簇簇地往下落,手捏着裙摆的边缘,慌乱得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程风一面清理车子,一面问她,今天约见面的朋友是不是很重要?
汪瑶点点头,告诉他,今天是一个男同学第一次约她去看电影。程风见她声音小小的模样,便猜到估计对方是心仪的男孩子。脑袋一热,便提出汪瑶可以去他住处清理一下裙子,顺便给手机充充电,反正就在附近,也耽误不了多久。
汪瑶对这一提议自然求之不得,千谢万谢之后的,便跟着程风到了他的住处。五分钟后,在附近等汪瑶一起逛街的女同学接到她手机发来的求助微信:“快报警!我被人控制了,对方意图不轨,地址是隆成小区 9 单元 33C!”
十分钟后,汪瑶同学与片区民警同时来到隆成小区,撞开了房门,屋内一片狼藉。程风赤露着上半身站在屋里,汪瑶身上的衣服被扯出了几条大口子,捂着脸不停地哭泣,一面指责程风对她欲行不轨。民警见状,便将两个人带回了派出所,并通知了唐盈盈以及方惟安。
片区派出所询问室里的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加上沉沉的气息,活像一个雪洞,唐盈盈一走进去,冷不住地身体颤了颤。里面的人不少,方惟安早早就到了,他的脸色像被人涂了泥巴一样难看,拉得老长老长,一言不发地坐在一张简易的折叠椅上。不远处,汪瑶身上披着同学的外套,低着头,身体一抽一抽地哭泣着,程风则被勒令蹲在角落里,上半身仍然赤露着,左侧脸高高地肿起,龇牙咧嘴的难看模样跟唐盈盈从前见过的强奸犯倒有几分相似。
办案民警见唐盈盈来了,眼皮抬了抬,没好气地说:“你是程风的律师?他说他自己也是个律师,你们怎么回事啊,不知道强奸是重罪么?去欺负一个小姑娘?”
强奸案在国内是重罪,办案的民警对犯罪嫌疑人向来鄙视得很。唐盈盈看了程风一眼,目光从方惟安身边掠过时,感觉像是经过了一座火山,下一秒就会有澎湃而出的火焰与岩浆,又像经过了一座冰川,他寒冷的目光如同两把冰梭,恨不得立刻就在程风身上捅出几个大洞来。唐盈盈不多理会,只低下头迅速翻看了一遍询问笔录,又扭过头去问汪瑶:“你进屋后就立刻给你同学发了求助的信息,你的手机一直都是有电的对不对?”
汪瑶抬起了头,两只眼睛肿成了水蜜桃,看着的确让人很是不忍,她委屈地说,“我的手机是有电啊,一直放在包里。程风他骗人,跟警察说我手机没电。我当时在路上差点被他撞到,他下来死活一定要送我去医院,说怕以后我有什么问题会讹诈他,还是立刻检查清楚了好。我刚上车,他就突然启动,谁知道座位上还放着一碗麻辣烫,一下子就洒我衣服上了。他就说他家就在这里,可以去他家里先清洗一下,我就答应了。”
比起询问笔录上的记载,唐盈盈觉得汪瑶的叙述似乎更像真的,莫非这家伙当真色欲熏心了?唐盈盈有些不安,她恨恨地瞪了程风一眼,见他仍是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火气便有点蹭蹭上涌的趋势。好不容易稳住了情绪,唐盈盈又问道:“那在屋里他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觉得很危险,要发信息给朋友求助而不是自己直接报警呢?”
汪瑶用双手捂住脸庞,像是不敢回想那时的情景,声音含糊却也能听辨清楚:“他说他觉得我很漂亮,希望我能做他女朋友,还对我动手动脚的。我骂他是不是神经病,我就想走。他突然变得很凶很凶,大声地吼骂我,说要是我今天不同意的话,他就划花我的脸,让我变成一个丑八怪。还打了我一个耳光。”汪瑶说着拿开了手,脸上果然隐隐有一个浅浅的手掌轮廓。“我害怕极了,不敢动。他……他就开始用手摸我的脚,还问我是不是处女。呜呜呜,臭流氓。我踢了他一脚,他立刻抓住我,他的力气被我大好多,我一下就动不了了。他就在我耳边说,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要是等他用强的话,我会痛死的。我吓都吓死了,借口说想上厕所,把手机藏在身上,我也不敢打 110,怕他听到了会打我,只好偷偷地给同学发了条信息,让她赶紧报警来救我。”
汪瑶说的细节极其丰富,与脸上的伤痕相互印证,在情在理。唐盈盈心下一沉,她清楚在强奸案中,除了用暴力手段控制对方之外,语言威胁、造成对方心里恐惧,从而使受害人处于不能反抗、不敢反抗、不知反抗的状态而实施奸淫行为的,都会被认定为强奸。“那警察到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已经侵犯你了,还是准备侵犯?”唐盈盈问道。
或许这种直接的询问方式令人很难接受,唐盈盈背后一阵寒意,料想是方惟安已经将她换成了目光冰梭的攻击对象。汪瑶迟疑了一刻,情绪像是有点崩溃,哭着说道:“没有,就差一点点。他衣服都脱了,把我的衣服也扯烂了,要是警察晚来五分钟,不,也许一分钟,我就被他糟蹋了。”
这次连办案民警都有点听不下去了,用笔敲了敲桌面,对唐盈盈喝道:“你这个做律师的,不用我说也该知道吧,这种情况算是强奸未遂,也是要被判刑的。”
唐盈盈点点头,目光死死地盯在程风身上,“是,量刑在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程风,汪瑶说的是真的么?”
程风的脸整个儿垮了下来,像是一堆被霜打过的茄子泥,他的嘴唇向两边扯了扯,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声音沙哑地如同七八十岁的老头:“我说她说的没一个字是真的,你们信么?”
“没一个字是真的,那什么是真的?你说说看啊。”办案民警提高了音调问道。
“我不想说。”程风丧气得要命,垂着脑袋左右摆了摆。
“呵,你还挺有个性。我看是说不出来吧,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就为了冤枉你,把自己往这种浑事扔。谁信呢?”办案民警没好气地讽刺道。
程风抬了抬头,丧犬一般的目光看了一眼唐盈盈,哭笑不得地嘀咕:“这算哪门子的正常小姑娘啊。”
唐盈盈心念一动,盯着程风看了片刻,严肃地说:“那你说,进屋之后发生了什么,想清楚了,要说实话。”
程风扭扭捏捏了老半天,才吞吐着说道,“进屋以后,开始还挺正常的,我让她去卫生间清理一下衣服,还告诉她柜子里有吹风机,她洗完了以后可以自己吹干。又问她手机充电线是什么型号的,我还想着给她手机充上电呢。她在卫生间里待了挺久的,出来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脸上老大一个红手印子,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的。我一看这画风不对啊,就赶紧拿我的手机,准备拍视频留证据,要证明我的清白。”
唐盈盈与办案民警互看了一眼,办案民警问道:“那视频呢,拿出来看看。”
“没拍到。”
“为什么?”
程风的表情像被人强行灌下了一杯苍蝇那么别扭,声音微小得跟蚊子叫似的,“我打不过她,手机被她抢走了,她还把我的脸给打肿了。”
唐盈盈与办案民警再次相互看了一眼,目光里全是不可思议的疑惑。场上的气氛也变得有些滑稽,一刻之后,办案民警咳嗽了一声,猛地敲了一下桌子,呵斥道,“你给我老实点,你一个大老爷们,一米八几的个头,还打不过一个小姑娘么?”
程风像是遭受了出生以来最大的羞辱,脑袋拼命往下垂,仿佛像用力缩回脖子里去。
唐盈盈见过汪瑶跆拳道获奖的照片,记得她腰间绑的是红黑相间的带子,这是仅次于黑带的层级。她不能确定汪瑶在有这样的技能加持下,是否能弥补男女体力上的差距。唐盈盈转过身去问方惟安,“你觉得以汪瑶的能顺利制服程风么?请你客观地说。”
方惟安冷冷地看了一眼程风,想了想,说道:“客观来说,这个很难有绝对的判定。汪瑶练习跆拳道已经有十年了,技巧和力量都很不错。但是男性的体能对女性是有压倒性优势的,时机没有把握好的话,习武再久的练家子也可能在男性的力量下丝毫都动弹不了。”方惟安又斟酌了一会,继续说,“如果是在理想的情景下,我认为汪瑶保全自己顺利逃跑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但她毕竟年纪还小,没有应激变化的能力,慌乱之下,被对方彻底克制住了也是很有可能的。但像程风说的那样,完全被汪瑶压着打,我觉得不可能,除非这个男人特别弱。”
方惟安说的话自然是偏向汪瑶的,可大部分也还在情理之中。唐盈盈看了看程风,一米八几的大个头,从小干各类农活,身上肌肉的线条也还算清晰,就算面对汪瑶这样的武林高手,也不至于完全就没有还手的余地吧。但他不可能是强奸犯,唐盈盈心里笃定,即使面前的形势对程风再不利,所有线索和证据都指向了他,她也更愿意相信自己每天看到的、相处着的程风,即使嘴碎、啰嗦、贱兮兮、还戏精,但他仍然是个正直向上的青年,对法律有着足够的敬畏之心,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以身试法的事情来。可眼下,怎么办?
方惟安站起来,走到办案民警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事情已经非常清楚了,请立刻立案调查吧。我们不会接受私了的。”他这话是对着别人说的,却更像是说给唐盈盈听。
唐盈盈心猛地一沉,也不想去看方惟安的脸色,她的目光瞥见了汪瑶的脸,一张全是泪痕的年轻的脸。正微微歪着,也在回望她。汪瑶的手握成一个虚拳,抵在自己鼻头的位置,挡住了大部分的表情,唯独嘴角浅浅地露出了一个上勾的动作,充满了得逞和挑衅意味。
唐盈盈在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这一切全是汪瑶设计好的,从偶遇程风、到借口进入他的房间,再到求救报警,撕毁衣物、制造伤痕,所有的这些只是为了挑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