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盈盈非常讶异:“你们经常在这做饭吃?”
康俊又拿出了两罐冰啤酒,一边递给唐盈盈,一边说:“也没有很经常,不过外卖吃多了,胃里总觉得很难受。有一次我正巧见到她用个小饭煲在办公室做煲仔饭,讨了一碗,竟特别好吃。从那以后,我遇到要加班的时候,就会给她发个红包,让她买些新鲜食材,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唐盈盈点点头,心想,康俊与林小云,两个人在深圳都没有等着他们回去的家人,每周五个工作日,加班的机会却远远大于五。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除了外出办事,十几个小时都在这栋房子里,自然比租住的房子还要亲切,“小云最近状态还好吧?她调了组,我都没什么机会跟她聊天了。”唐盈盈不经意地打听道。
“一个特别拼命的员工,除了夸奖还有什么可说的。现在,我只要工作得晚一点就一定碰到她。什么活都愿意做,拼命三娘呀,要是所里的人都这像她这样就好了。”康俊啧啧赞道。
“您能盼大家点好么?”唐盈盈毫不客气地揶揄道,“还有,给自己做点好吃的当然挺好,可是您非得要在这张桌子上吃火锅么,掉了些油渍,烫出个洞来可怎么办?”唐盈盈摸了摸那张桌子,自从上次齐老爷来了以后,她每次看到这张桌子就觉得耀耀金光,如今见上头架了一个火锅,便心疼的要命。
“无论留下什么都是咱们这些人这些年在这里奋斗的印记。”康俊却浑不在意,往煮开的高汤里拨下几个大鱼丸,扭头指了指背后那几扇高大透亮的玻璃窗,“何况这个桌子的高度正好合适,背后就是大玻璃窗,涮完火锅一开窗,呼呼的风一吹,味道就全散尽了。”
唐盈盈扶额叹道:“您倒还真是考虑周到。”
人的身体真是奇怪,方才还觉得黑天黑地,仿佛世界末日一般,如今几口滚烫又新鲜的食材一落肚,满心的委屈,也就消去了大半。唐盈盈抿了一口冰凉的啤酒,微微的酒精从食道滑落,又带来了十二分的爽快。她侧了侧头,微笑着说:“没想到,你一留洋的律界精英,做起火锅来还像模像样的。我以为你在美国这么多年,早就习惯咖啡、沙拉和汉堡了。”
康俊夹着一片肥羊肉,迅速在火锅里涮了几下,趁着鲜嫩放进了嘴里,也朗朗笑道:“那些也行,但也行的意思就是凑合也可以,勉强算是果腹吧。但每次想犒劳一下,或是安慰一下自己的时候,天生的中国胃就始终惦念着这口热乎劲。”
唐盈盈憋了一肚子气,晚上没吃几口饭就跑了出来。现在遇到这样合胃口的美食,自然秉承着“吃吧,吃掉烦恼,吃掉忧愁”的态度大吃了一顿,一直吃到自己的肚子都要长出来了,方才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笑着说:“行了,不能再吃。我再吃就得去问 Debra 借孕妇裤穿了。真没想到,咱们所里还有这样的宝藏。”
康俊用手中的筷子指了指唐盈盈面前的空盘子,“我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能吃,感觉我这一周了存粮都被你吃光了。”
唐盈盈的脸涨了涨,立马反口道:“一周以后这些食物还能吃么,我帮你先消灭了,才好更换新鲜的。”
“不错,狡辩能力满分。和平年代嘛,没有比吃喝更重要的事情了。”康俊的心情像是很好,眼睛微微虚起,看了唐盈盈,又抬头看了看窗外。他放下了筷子,笑意澹澹地说,“吃饱了,天气不错,去院子里走走当作消食吧。”
二人来到院中,慢慢踱步向前,南国的冬日夜晚,虽无多少暖意,却也不至于令人觉得寒冷刺骨,呼吸之间,湿润的冷空气进入肺里,倒像是进行了一场清爽舒透的沐浴。夏日里郁郁葱葱的鸡蛋花树到了这个时节,早已掉光了一身的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又被人缠绕上了蓝白相间的灯带,将两侧的道路都映得发亮。这是深圳第一批规划的别墅楼盘,容积率低,入住率却很高。两人转了几个圈,遇到不少领着孩子回家的家长,嬉笑怒骂间,全是生活的烟火味道。
一个小男孩一脚将球冲着康俊踢了过来,康俊兴致挺高,不仅不躲不闪,反而还用脚颠了几下,方才踢还给男孩。就这几下运动,便让他呼吸的节奏加快了许多,康俊脱下了身上的外套拿在手里,转过头跟唐盈盈说,“我现在算是明白陈君为啥要把律师所安放在一个别墅生活区里,每次客户进出,都费好一番手续。他这是怕我们整天埋头工作加班,脑子里只有法条和诉讼,连人间生活是怎样都会忘记。”
“并不是,陈律选择这里完全是因为这里风水好,”唐盈盈撇撇嘴,微笑着对康俊解释说,“当年,陈律用赚来的第一桶金买下了这里,又去香港请了有名的堪舆大师过来看了一番风水,大师说这栋房子特别旺他。既旺事业,又旺桃花。早几年所里的位置就不够坐了,当时有人提出要不搬去 CBD 的写字楼里吧,换个现代感强的装修,客户过来也能方便一些。陈律坚决不肯,说是挪了地方影响业绩没关系,要是连累了他的桃花运,那就是再多的钱也买不回来的了。”
康俊点点头,“嗯,这很陈君,也很有道理。那咱们还是继续在这上班吧。”
唐盈盈偷偷地瞥了康俊一眼,小声说:“又不会旺你的桃花。”
康俊对她的嘀咕置若罔闻,两人信步往前,夜风轻渺渺地抚在人的脸上,像婴孩的小手一般轻柔,方才落肚的食物,到了此刻,变成了一丝迷迷蒙蒙的睡意,康俊的声音像是从天外飘过来的一般:“当时我接手律所的时候,陈律压根就懒得跟我介绍所里的人员情况,让我自己以后慢慢熟悉。不过,他只提了一个人,要求无论我有多忙,一定要多花些心思照顾。你猜是谁?”
提到老主任陈君,唐盈盈的鼻头便微微有些发硬,又混着发酸的感觉,她沉默了片刻,呼出了一口气,道,“是我吧。你都这么大张旗鼓的说了,要是别人,那该多尴尬。”
康俊笑了笑,“当然是你。立所十几年,从毕业就一直在所里做到现在的也就只有你一个人。陈律对你如师如父,比起事业上的成就,他倒像更希望你能赢获生活上的成功。所以,他把整间律所交给我的时候,还郑重其事地把对你的这份责任也传承给我了。”
“你好像并没有这么做啊,依旧整天拿着营收来压迫我。”唐盈盈默了一刻,下眼睑不断地抽搐,语气里好像还带着一点不满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阻止泫然欲坠的眼泪。
“我又不是陈君,没有那么多慈爱的感情。律所要活下去,就要利润要金钱,要我挥着鞭子赶着大伙去工作,”康俊摆了摆手,毫无愧色地说,缓了一息,又道,“当然,我也不是李睿,世界上再也没有谁会是那个李睿了。”
猛然听到李睿的名字,唐盈盈止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康俊。康俊仍然是那副飘忽天外的神情,脚步却也停了下来,气氛在两人之间微微凝结,周遭的一切也随之静了下来,康俊缓缓开口,“你一直觉得所主任的位置是属于李睿的,包括那间办公室、包括这里的一切,眼前的花花草草、袅袅炊烟,还有你未来的生活,你始终觉得应该有他的参与。你对我从心里发起的那份抵触,你对他走了以后,世间所有变化的抗拒,无非源于这份不甘心不承认。可是,现实就是再不可能了。再怎么用后半生去对抗过去,也是徒劳。”
小区里每隔一段,便安装有一个灭蚊灯,幽幽的蓝光映在唐盈盈的眼里,像是天上的星光映在了水波里,长长的睫毛再也承载不住泪水的重量,一颗接着一颗落了下来。康俊的语气轻轻的,可是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清晰无比地落尽了唐盈盈的耳朵里。“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你跟李睿,当然很遗憾。可是更遗憾的是唐盈盈你现在,未到白头,却老了心智,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苍老的少女,每天小心翼翼地与世界周旋,想用成熟世故,想用泯然众人的庸俗包裹起自己,可这些不会成为你的武器,他们溶解不了你的心结和你心底的坚持。反而让你像一块包裹着石子的巧克力。看起来很圆润,吃到嘴里,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咯你一下牙,撞得生疼。”
唐盈盈被这么一说,几乎都要气笑了,她看了看康俊,虚虚笑了笑,“你这是在劝慰我呢?还是在挖苦我?”
“都算是吧。身为你的直接领导,我真是挺烦你这种有理想还很有性格的人。不过刚才看到你躲在办公室哭,我又有点心虚。搞得好像我辜负了陈律师的托付一样,索性就想再劝你几句。”康俊顿了顿,像是在思索安慰的话语,最终,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出来,面上却露出奇异的神色,挂着一丝轻松的笑意说,“说真的,我也不太知道怎么宽慰人,反正……别着急吧,顶多也就是五六十年的事,尘归尘土归土,你也就到下头去见他了。这几十年的功夫,好好过吧,别自己犯轴,别给别人添太多堵。”
“啊?”唐盈盈惊咦了一声,即刻陷入长长的沉默,她昏昏沉沉的脑子转来转去,实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你这安慰人的方式也太奇异了吧。”
康俊挥了挥手,继续往前走,小区照明的路灯落在地上,他的脚步有些快,与平日一样,有些飘忽的虚浮,唐盈盈怔了怔,抬头看到前方一间一间房屋里透出的灯火,再往远处望去,没有星星的夜空便隐隐约约在头顶展开了。唐盈盈不由一阵伤心,李睿的离去后,失去挚爱的痛苦,令她好像一直身处在一片潮水之中,水漫到咽喉的时候,便不再往上涨了,就这样一直噎住她的呼吸。方惟安自己也在水里淹着,她不知道他是否也有着同样的窒息感。现实是两个人谁也没把谁往上托一把,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起,当然,站在一起也是好的,至少感觉上不至于那么孤独。可是,很多的时候,这种明明知道谁也救不了谁的感觉还真是冰凉凉的。
唐盈盈加紧脚步快走几步,跟了上去,踩着康俊落在身后的影子,一步接一步,竟有些微心安的感觉。
?第五十二章 新案子
等唐盈盈当天晚上再回去的时候,方惟安已经把餐桌都收拾完毕了。厨房的电饭锅里温着一小碗面条,显然是担心她晚上挨饿,又在她走后新做的。唐盈盈看了看,心底又漫起一阵温热的湿意。她走进房间哑着嗓子明知故问地让方惟安帮她找了一条新的浴巾,算是尴尬地化解开两人之间的战局。她也不再提那支枪的事,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要选择妥协,或许男女之间在相处的问题上,女方总是更容易倾向于妥协的。也或许她心里总是存在一丝侥幸,认为方惟安总有一天会想明白,自己把那把枪给处理了。毕竟在此之前,唐盈盈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像他这样心志坚定的男人,劝说、哭闹都是没有任何用的。
方惟安完全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早起、晨跑,上班,下班。唐盈盈的工作依旧非常忙碌,忙到一周里总有那么几天是要到深夜的,她借着这个由头,又将自己的那间小公寓收拾了出来。忙的时候,索性就不去方惟安那了。方惟安也不多说什么,但只要她过来的时候,美食、小礼物,方惟安总是很有心思地想制造一点小浪漫,来婉转地表达他对两人这段关系的重视。
再前进一步,也是困难无比。可退后一步,又会扯上心里的那一分不甘心。唐盈盈有时候静下来想想,他们两人的关系是不是永远就会止步在同居这一步上了,或许有些人就是这样,看着什么都挺合适,但就是无法走进婚姻。但更多的时候,她索性就不去想。渐渐的,她也发现了,只要不去想这个问题,她与方惟安就能够亲亲热热的相处,吃饭、说话、做爱,仍然如从前一样和谐,仍然如从前一般平静地过日子。寻常烟火的温暖是唐盈盈无比贪恋的,为了这一点她宁愿蒙上了原则的双眼,仍由那一把枪,横亘在自己心头。
这一天,唐盈盈偷了半天闲,又不愿在家干耗着,便主动请缨陪 Debra 去产检。Debra 定期产检的医院在滨海路上,占地规模很大,是一家港式管理的新型综合性医院。前年,新建成的妇产科大楼则满满都是新锐艺术家的设计风格。粉得恰到好处的墙壁,米色的窗门有种温馨的感觉,船帆形的大堂正中央留出了一大片区域种植花草,红色的跃升花、橙色的球葵、蓝色的亚麻、黄色的金盏花装点在宽大的阔叶类植物中,令原本肃静恐惧的医院充满了生机。唐盈盈一边看,一边笑吟吟地评点道:“妇产科跟医院别的科室不太一样,这里是迎接新生充满喜悦和希望的地方,布置得温馨舒适一些也是应该的。”
Debra 瞧了唐盈盈一眼,笑道:“这里的服务也很不错。刚成立两年,口碑就已经做出来了。想来这里生孩子,还得先摇号中了才行。”
摇号?唐盈盈吃了一惊道:“这么夸张?那突发情况怎么办?”
“突发情况?”Debra 皱了皱眉头,道,“怎样的突发情况?怀孕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总是有计划、至少是知道了才继续的,还有突然发生的么?”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见前方病房区里霹雳吧啦一阵东西乱砸的声响,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将一大袋子水果、麦片等营养品胡乱砸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士身上,边哭边骂道:“滚蛋!滚!让你们秦总和那个王八羔子一起滚,道歉还派个律师来!爹妈有没有教过做人的起码素质?”
那男士倒挺年轻的模样,一身笔挺的西装显然是细细熨过的,被这样当众辱骂,却也不忘整理衣下摆,他看了一眼散落一地的慰问品,嘴里不屑的意味愈发浓重了,“毛阿姨,我们秦总是真心实意来道歉的,她都已经把儿子关在房里反思了三四天了。这次给您和您女儿的赔偿,哦不,是补偿条件也是相当有诚意的。我希望您还是冷静一点,考虑清楚,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中年女子微微有一丝的犹豫,继而又恨恨,道:“我女儿被他害成这个样子了,你们拿一点钱就想把她打发了,她才 21 岁,后半辈子可怎么过?秦鸣这个王八蛋,人渣,不负责任的大渣男。”
那个律师像极了电视剧中地主恶霸的走狗,甩了甩挡住视线的刘海,一只手指戳戳戳地指着中年女子,大声地说道:“你说话可要注意点,你女儿自己宫外孕,干秦鸣什么事?他们俩可是心甘情愿发生性关系的,如今秦总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愿意支付一些补偿金,已经非常厚道了。你可以随便找法律人士咨询咨询,这种情况秦家究竟有没有责任,换作别人,理都不理你们又如何了?”
旁边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大家对那律师嚣张的态度都愤愤不平,唐盈盈的脸热了热,方才听到他说“法律人士”四个字的时候,好像自己被点了名似的,恨不得立刻就冲上去,代表正义消灭了这个狗腿子。不过她早已不是刚出道时的热血小律师了,妇产科里颠覆三观的纠纷,大抵逃不过不负责任的渣男与无能为力的弱势女子,从双方对骂的只言片语,大概也能推定是这个路数。这正是法律之手呵护不到的盲区,除了叹息再叹息,唐盈盈宁愿忍着心酸,也不想徒增伤心。
Debra 见到了唐盈盈犹豫的神色,便拉住身边同样正在叹息不已的一个产妇家属询问情况。那家属倒是一副愤恨不已的样子,指着中年妇女,道:“那个女的姓毛,她女儿是卫校的学生,今年被分配到这所医院来实习。跟医院一个姓秦的小医生好上了,谈了几个月恋爱,没做好避孕,怀上了。两个小年轻也不敢生啊,就弄了点药,躲在宾馆里吃了,等了大半天也没反应,到了晚上突然大出血,开始还以为打下来了,没当回事。后来血越留越多,人都没色了,小秦医生才慌忙把人送进医院。哼,你不知道,送进医院了才气人呢。直接进的抢救室,说是宫外孕,要马上手术,让家属签字。小秦医生本来要签的,笔都拿在手里了,被赶过来的他妈一把夺下,说跟这个女孩没关系,没资格签这个字。又拖了半个多小时,终于联系上了曼丽的家人,电话里口头应允了,才做的手术,什么都来不及了。小姑娘整个子宫都被切除了。哎,才 21 岁呀,可怜的,她妈妈这几天从早哭到晚。那个小秦医生也不露面,他妈妈是做生意了,就派了这么个律师过来,说同意给十万块钱,算是补偿。这套说辞都讲了多少次了,法律上没义务。不就是说人家姑娘活该嘛。你说说这,男的拍拍屁股走了,没事人一样,可这女孩子下半辈子还怎么过?所以呀,谈恋爱啊,就不能轻易上床,不然到最后吃亏的肯定是女人。”
唐盈盈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更是笃定了之前的猜测。那律师说的也没错,宫外孕是一种特殊情况,不是男方有意识的加害行为。这种情形下,想要得到法律的支持,怕是相当困难。秦家提出了十万块钱的补偿,大多也是从情理的角度出发。当真走到法院去判,恐怕还未必能拿到这个数。
Debra 耐心地听完,一双美目从唐盈盈身上忽闪忽闪地飘过,她突然伸出手,掌心向上一翻,笑着说:“拿张名片来?”
“干嘛?”唐盈盈警觉地搂紧了自己的小背包。
Debra 正义凛然地说道:“帮你拉个生意去。没见人家母女都被欺负成这样了,就算是大老粗鲁智深也该出手了,你这么个菩萨心肠的人就不该动动恻隐之心?”
唐盈盈扶额道:“别一边给我戴帽子一边把我往坑里推,你明明知道这个官司没得打。”
Debra 步步逼近,一双俏目下微微上挑,脸上的笑意却愈发灿烂,说:“拿不拿?不要逼孕妇动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