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林小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哗啦啦地往下落,她哽咽道:“我投了,我工作以来的积蓄、我妈给我准备的嫁妆,还有问我姨借的三十万元,一起投了进去,一百多万,血本无归,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妈解释。”

康俊看着林小云的眼神又多添了几分怜悯,他顿了顿,沉沉的低音像是从最昂贵的低音鼓音响里发出的一般,“最后一点,你该准备离婚材料了。”

唐盈盈和林小云大骇,不可思议地看着康俊。唐盈盈正要说什么,康俊抬起手制止道,双眼仍然直视着林小云,继续道:“你现在应该已经了解钱鹏给你带来了怎样一个烂摊子。如果你还一味地跟他绑定在一起,同荣共辱的话,我们按最好的情况估计,他被判二十年。这二十年,他在牢里以失去自由的方式偿还罪孽,听起来挺惨的。但比他更惨的是你,你在外头又要为他收拾多少烂摊子呢?这么多的债主,总会有那么些极端的找到你,要求夫债妻还的吧。等收拾得差不多了,钱鹏也差不多出来了。他是学 IT 的,在牢里待了十几二十年,出来还能干得了这种新兴行业么?再加上他的犯罪记录,大概率只能找到一个压着最低工资标准的低端工作。他那个时候大概四十多岁,你估计还要再照顾他至少三十年,这辈子才能玩完。你的人生,当真想这么过么?”

林小云的脸像两片正在加热的火腿,透着鲜红的血丝,她的身体伴随着哭泣而剧烈地起伏。康俊说的这些她当然想过,可是她又不敢往深里想。从小到大家庭的良善教育告诉她,不能趁人之危、不能落井下石,在别人需要你的时候抛弃对方是无耻的、懦弱的卑劣行为。可是,康俊说的没错,这样的生活她不想过。她对物质有追求,她希望穿上昂贵好看的衣服,出入干净高档的场合,她不想整日为了还债夜不能寐。何况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要她来背负这些。除了哭,她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唐盈盈心下不忍,看了一眼康俊,忍了忍,才道:“主任,离婚是他们两个人的事,需要深思熟虑才能做决定,你现在跟她说个干什么,等过了眼下这关再说吧。”

康俊伸出一只又长又白的手指,十分讨厌又傲娇地在唐盈盈眼前摇了摇,笑道:“no,no,结婚才是两个人的事,离婚只要一个人做决定就足够了。眼下就是做决定的最佳时刻,也只有离了婚,才能彻底把自己从这摊子烂泥里给择出来。”

唐盈盈气得不打一处来,索性不理会他,抚了抚林小云的背脊,安慰道:“小云,别的问题我都同意康主任的说法,你回去好好整理清楚。离婚这项,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要受旁人的影响。你跟钱鹏走到今天也不容易,感情的考虑不同于利益计较,没有那么多既定标准的。比如,”唐盈盈本来还想再举几个分离重逢后有过上幸福生活的例子、再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却也说不出口,便收了声。

林小云此时也缓过一口气来了,怔怔地看着康俊,小声地问:“那钱鹏……我是不管他了?”她瞅了瞅康俊的神色,将后半句“我本来想请您做他的代理律师”生生吞进了肚子里。

康俊从桌上那个精致的抽纸盒里拉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笑意虚浮地说道:“我可以帮他介绍一个这方面很有经验的律师,当然收费也保证很公道。至于我们所,我的意见是不要参与、最好不要过问,保护好你才是我们现在首先要做到并且做好的。”

清风斜斜地从窗户吹进屋里,将角落里摆放的那一大盆龟背竹拨弄地左右摇摆。林小云思忖了半天,低着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低低“唔”了一声。唐盈盈的心像是被一双大手狠狠地揉捏了一把,不受控制地引起一阵悸动般的疼痛,目光郁郁地便朝着康俊的方向投去。

?第四十六章 恨不恨

送走了林小云,唐盈盈顷刻就想发作。可看到他那张精致到娘的脸,底下还不知藏了多少阴谋算计,便是忍了忍,面上堆起了七分假笑掩住了那三分质问的口吻,道:“主任,您这是什么意思?”

康俊捏着手机正在飞快地回复信息,头也没抬,浅浅笑道:“哦,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咨询费就不用付了。”

唐盈盈哭笑不得,拉了张椅子往他跟前一坐,“咨询费?小云明明是来向您请教钱鹏的官司该怎么办,你倒好,一门心思只怂恿她去离婚,这也算咨询呀?”

康俊抬起头,好奇地看了唐盈盈一眼,笑道:“那当然。你知道光这一条建议就能帮这个小姑娘剩下多少钱么?我还惊讶身为她的指导老师,你居然没替她好好谋划谋划。”

唐盈盈冷笑了笑,又道:“可小云压根就没想过要离婚,她跟钱鹏是校园情侣,两个人感情一直很好。现在出了事就分手,你让别人以后怎么说她?还有,钱鹏就这么放任不管了?他纵然有错,出发点也是为了能让小云能过上好日子。这样落井下石,他这辈子就很难再爬起来了。”

康俊终于放下了手机,饶有兴趣地上下将唐盈盈打量了一番,嘴角勾一丝怪笑:“唐律师,我发现你挺有意思的。看你平时做事的风格,应该是属于理智、冷静、干脆那一类风格的,就是一遇到感情的事立刻圣母上身,幻化成一朵白莲花。脑子里就一根筋,只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天长地久,恩爱永远。一场婚姻是两个同样孤独灵魂的相互依恋。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感情价值观是反人性的,它通过为对方牺牲和放弃自己的利益来衡量感情的深浅,美好是很美好,但对自己来说也是很残忍的。世界上还有一种更加世俗,更加普遍,并且我认为也更加适合婚姻的感情观,叫作合则聚,不合则散。两个人在以共同提升各自的生活质量为前提而结合,结婚就是找个不那么讨厌的人一起过日子,家庭组成的意义在于抵御外界压力和风险。一旦出现问题,需要迅速考虑维持还是解散这场婚姻的成本哪个更高?”康俊的目光在唐盈盈脸上凝了片刻,又笑着说,“林小云并不是你,她对爱情的想象不比别人多一分,所以她对婚姻的坚守也不会比其它人长多久。如果今天之前,她当真没想过离婚,或者是被你嘴里的这种高尚道德给绑架了,才没敢去想离婚,那我今天倒是恰到好处的做了一件好事,提醒她应该好好去考虑这个问题了。”

唐盈盈正要反驳,康俊挑了挑眉毛,扬着音调问道:“怎么?难道你当真认为林小云会是王宝钏,真能苦守寒窑一辈子就为了等钱鹏出来?何况,苦守一生当真值得么?”

唐盈盈被他这么一问,顿时有些气结,原本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火气也随之湮了下去,她不爽地说:“我没这么认为,我只是觉得林小云现在跟钱鹏提出离婚多少有点不道德,她以后也会因此被人诟病的。合理的做法应该是至少等钱鹏过了这个关口再说。”

康俊的目光凝在唐盈盈脸上,像看个傻子一般盯着她看。半晌之后,他站起身来,在那个宽大的办公室里随意踱了几步,又好笑地说道:“怎么我就觉得现在正是时候呢?”

唐盈盈肃了肃表情,道:“怎么就正是时候了?现在正一脑门子的官司还没弄完,马上又来个离婚官司,凑热闹呢。”

康俊笑了笑,像是引诱一般地问道:“你说钱鹏这次脱罪的可能性有多大?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

“不太可能。”唐盈盈想了想,道,“事实和证据都是明摆着的,如果后期没有什么戏剧性的转变,被判刑的概率应该是百分之九十九,被重判的概率也在一半以上。”

康俊点点头,道:“没错。那么你说,现在我国服刑犯的离婚率是多少?特别是这种十几二十年刑期的?”

这个数字唐盈盈并不清楚,但想来也不会低,便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只是……”

康俊伸出手制止了她,自顾自地说道:“百分之六十以上,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在服刑一年之内由配偶主动提出的。但在我看来,这一年的时间成本也不值得被浪费。而且我对人性并没有你们这么乐观。”康俊顿了顿,声音也逐渐低压了许多,“钱鹏现在已经慌乱极了,判决一天没下,他总是念着一分希望。也指着林小云可以在诉讼的关节上出点力,在这时候跟他谈离婚,林小云手里还有筹码可以谈。可若真等到他被关了进去,成了破摔的破罐子,离不离的主动权就在钱鹏手里了,他要是想拖,那就真是谁也拖不过他。你想想那些死活不肯放手,逼得对方去起诉离婚的,法官再到监狱里开庭的,光想想就是一场马拉松。换句话说,林小云倘若对钱鹏真有那种自我牺牲式的恋情,十几二十年的青春心甘情愿抛在监外等候上,那没有夫妻关系也照样可以等。只是,自己手里的主动权永远也不要胡乱放弃了。”

康俊的话初听来异常刺耳,可待他好好讲完,却又透着一股温暖人心的关照。唐盈盈默不作声了,目光随着康俊的背影移动,觉得对这个人自己此前看得有些偏差了。固然有些离经叛道,固然有些唯利是图,但基本的品性好像也不是特别糟糕。见他踱步到窗口,拿起一个精致的银色小喷壶,冲着那盆身姿妖娆的龟背竹大叶子喷上了一层细小的雾水。唐盈盈的注意力被迅速吸引了过去,她打量了一番,皱了皱眉头问道:“你还真有精神,在这里摆弄花花草草的。”

康俊并不接她的话,反而浅浅一笑,那如易碎琉璃般疏离的笑意里,隐隐透着一丝凄凉,道:“这盆还是我老婆送我的,千里迢迢从北京带过来的,养了七年了。”

唐盈盈想起在北京听到康俊的离婚八卦,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澎湃的八卦之心,好气问了句:“你不是离婚了么?”咽了口口水,强行把后半句“这是分割的财产么”吞了下去。

康俊的脸微微动了动,眉头轻轻一蹙,沉默了一刻,继而又像是毫不在意般地笑道:“她没同意呢,还正拖着。我最近也没心思去扯了,反正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深圳,各过各的,挺好。”

唐盈盈唯唯点头,康俊撇了她一眼,又道:“咱们今天既然谈到了感情的话题,要不然我也给你现在正如火如荼的恋情号个诊?”

唐盈盈听到这话,连忙站起身来,边走边说道:“不用了,我也不敢耽误您宝贵的时间,也付不起您那昂贵的咨询费,何况我还有一堆工作在等着呢。”

康俊哼了一声,在他说出下一句话来之前,唐盈盈如脱兔一般,迅速闪退到了门外,反手一勾,便将那扇北欧白衫木质的房门轻巧地带上了。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熟悉的姿势在猛然间勾起了她尘封的记忆,曾经,曾经的曾经,她还是个小律师的时候,这个办公室的主人还叫李睿的时候,她也曾无数次这样嬉笑着躲闪出来。

夕阳透过窗,冷冷地照在了唐盈盈的发梢,漾起一层金色的光,与往昔的时光近乎相同,只是这光没有一点的温度。久违了的冰凉,在李睿去世后的一年里,她每次想起他,就觉得浑身降至冰点。这种感觉自遇到方惟安后,已然好转了许多,只是今日猛不丁地袭来,倒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唐盈盈扭过头,又看了一眼这间办公室,熟悉的门,熟悉的门牌,或许她真的对那份纯粹到骨髓里的感情过于执念了吧。

?第四十七章 见面难

几天后,林小云与康俊推荐的王律师一起到看守所,在那个不甚明亮的会见室里见到了钱鹏。两人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见面了,钱鹏看起来比此前消瘦了许多,眼睛深深地抠在脸上,颧骨耸了出来,在脸上投下两片深褐色的阴影,又像是没洗干净的污垢。林小云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冷冷地说道:“这是王律师,是经济类犯罪辩护领域的专家,二十多年的从业经验,要不是我们康主任的推荐,我们是请不动的。大致的情况我跟他说了一下,有些细节他可能还要跟你核对一下,你也不要有什么心理顾虑。说实话才能最大程度地保护你的利益。”

钱鹏将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王律师带着一副黑框的大眼镜,做事一丝不苟,拿出一本浅灰色的记事本开始询问,从项目的第一笔资金到账开始,再到管理结构,工商注册、秘钥管理等等细节,无一遗漏,都细细地做了笔记。有些存疑的地方,他还用红色的水笔圈划了出来。一个多小时的询问,变成了十几页的笔记,密密麻麻像是高考前复习的学霸笔记。

问完了,王律师将笔记本合上,又拿起纸杯喝了一口水。钱鹏迫不及待地问道:“王律师,根据你的经验,我这样的情况法院会怎么判?”

王律师看了林小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具体会怎么判,我现在不好猜,也不好乱说。只能说情况不太乐观,集资诈骗向来都是重罪,你这个的涉案金额和涉案人数都够着了重判的标准。不过,你是通过发行虚拟货币进行集资和炒作,国家对新兴事物还是有一点的宽容度,这也算是一线生机吧。”

钱鹏听他这么说完,心里早已凉了大半,只拿眼睛瞅着林小云。林小云谢过了王律师,又请他在外面等一会,她有些事要单独跟钱鹏谈谈。

王律师一出去,钱鹏立刻对林小云发作道:“这个律师是你们所的么,他的底细你了解过了没有,究竟靠不靠谱啊?他说的重判是什么意思?集资诈骗是可以被判死刑的。”

林小云的目光跟冰一样冷漠,她看着快抓狂的钱鹏,缓缓道:“你倒是很清楚,那之前干这么多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呢?”她缓了一口气,又继续道,“王律师不是我们所的,他是康主任介绍来的。”

钱鹏皱了皱眉头,道:“为什么不在你们所里找?你们那个康俊康主任,我听说他自己就是这方面的高手,曾经在北京办过一个案子,也是被诉的集资诈骗,结果他弄了弄,就关了半年就放出来了。你应该找他来给我代理的啊。”

林小云怒道:“我应该?我应该找他,人家就一定肯接吗?你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钱鹏被她的怒气吓得愣了片刻,他迅速将头低垂了下去,小声地说:“你可以求他。”

林小云的头顶立刻笼起了一大批混沌的乌云,箍得脑袋生疼,本就不大的屋子突然变得愈加闷气。她心里发了发狠,冷声道:“我求他?你以为我没求过吗?这世界上的人情当真是你求就能求得来的?何况我以后还要不要在律所工作了,你当真觉得我不要脸,真好意思把你干的这些破事天天弄到我上班的地方去供同事们讨论商议啊?”

钱鹏的火也蹭地一下就起来了,他指着林小云,怒道:“你要脸?你的脸重要还是我的命重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考虑你工作的事,我人都进来了啊。”

“是我让你进来的么?”林小云也毫不示弱,大声吼道,“马鹿都跟我说了,程序不是你自己写的,是花钱买的,你早就知道这是一个骗局,人家也早就劝过你收手,你心里要是少一点贪念,今天也不至于到这里。”

钱鹏呵呵呵呵地冷笑,像一只瘦弱的公鸡在大雨中打鸣,“我贪念?是谁看着别人的几万块的包眼睛就不会动,看见别人戴几千块钱的耳环回来就买山寨货。明明住在城中村,却天天翻杂志,看同事家里的上亿豪宅的装修风格。我贪钱?我贪钱也是为了满足你这个物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