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俊瞧她这副模样,便又道:“离婚是一把刀,越是锋利下手越快,双方的疼痛便越小。Debra 信任你,才将这把刀交到了你的手上。让你去跟齐老爷子的谈谈,也不是坏事,他们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亲人,许多话不好说,说了心上就是一个血窟窿。反而让你一个外人出面,倒用不着顾忌什么。只要你别被齐老爷子的气场给吓退了。”
唐盈盈思忖了片刻,疑惑地看着康俊,道:“您的办公室在二楼,环境舒适不比这儿差。你偏偏要把齐老爷子带到这里来,是因为知道我一早就在这查资料,故意让我偷听的?”
康俊微微一笑,这笑容又不似之前那般爽利,反而更显几分狡黠。他姿态缓慢地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浅浅酌了一口,道:“你既然这样领情,我也没必要推脱不是。既然知道了领导的用心良苦,日后更得发奋图强,多接些有钱的案子,努力为所里赚钱。齐老爷子可没说错,Debra 当真要去生孩子,休假了,所里的营收得少很大一块,要准备过苦日子咯。”
唐盈盈扶额暗叹道:“这个人,真是没法让人对他的好感维持三分。”
齐家大宅在香港西边半山腰处,从中环开车,绕二十多分钟便到,出入很是方便。唐盈盈暗了暗门铃,便有一个夹杂着粤语和菲式英语的菲佣出来开门,将她领了进去。齐家的花园打理得很好,如茵的草坪、整形的绿篱,正中是一个葫芦状的跌水池,波光粼粼,将旁边那一畦玫瑰一畦雏菊映在其中,便有了十分的生趣。齐元德在花园观景台上等她,仅仅五步的台阶,唐盈盈一步一迈,尽量维持身姿优雅。
“齐先生,您好。我是 Debra 的代理律师唐盈盈。”唐盈盈一面向齐元德自我介绍。
齐元德端着一个天青色透亮的茶盏,并没有接话,目光淡淡地扫在唐盈盈身上,只见她行止磊落光明,见到自己并不露怯,便对她有了几分好感,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语气却毫不客气:“虽然我不欢迎你,但你也坐吧。”
唐盈盈抑住了心底的尴尬,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自己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此时正是日头正烈,明丽的阳光透过树枝,静静地落在齐元德身上,让这个年近古稀的老爷子多了几分生活的气息。唐盈盈平了平呼吸,礼貌地说道:“这个事情本来不该来麻烦您的,只是我一直尝试跟 Rowan 沟通无效。听 Debra 说您遇事明白,逻辑清晰,我便贸然拜访,想先跟您谈一谈,或许您的话,Rowan 更能听得进去。”
齐元德只觉得这个女人胆子大得可笑,语气便愈发刻薄了:“我问你,Debra 是不是正怀着我孙子?”
唐盈盈点点头,道:“是有两个月身孕,是男孩还是女孩现在并不知道。”
“那我为什么会同意他们俩离婚,一离婚,她不就把我孙子带跑了么?”齐元德轻蔑地一笑,语气中满是傲慢与讥讽。
唐盈盈微微抬了抬头,目光澈然,迎着齐元德的怒火,缓缓地说:“齐先生,您以为这事您不同意,他们便离不了了么?或者小齐先生对婚姻也是有同样的误解,以为一直回避,就当真能拖上一生一世了。”
齐元德愕然地盯着唐盈盈,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到了这个年纪,前日在康俊那碰了个钉子还能算是自找的,可如今,竟有个更硬的找上了门来。齐元德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的墨色深不可测,多年积累的气场在一瞬自然迸发出来,犹如大山一般朝着唐盈盈彻头彻尾地压了下来,“你说什么。”
唐盈盈也猛吸了一口气,裹着花香的空气吸入肺里有种沁人心脾的味道,她此时也来不及品味这个,脑子跟飞轮一般,快速运行着,“婚姻自由是一条绝对的原则,它决定了在结婚的时候,只要有一方不同意,两个人就不可能缔结连理。同样的,结婚之后,只要有一方打定了主意要离婚,就没有没离不成的。协商不行,可以起诉,起诉不行,可以分居。Debra 给齐家的从来就不是离与不离的选择题,而是怎样将离婚的伤害减到最低。”其实,唐盈盈也思考了好几天怎么说这句话,直到听了康俊的建议,便决定开门见山的说。在齐元德这样的人跟前,心机只是累赘。
气氛冷了足足一刻,齐元德冷冷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冷硬的嘴角勾出一个三角形,“既然你们打定了主意,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去起诉吧。”
唐盈盈也直直盯着齐元德,道:“诉讼离婚两审终审,一审审限六个月,二审三个月,再加上从中调解的,前后拉扯的时间,为一场结局已经注定的官司赔进去一年的时间已经是没有必要。涉及上庭,相互争执,又赔进去彼此十数年的感情,齐先生您真的认为值得吗?”唐盈盈的语气逐渐放软,道,“离婚,并不意味着双方要撕破脸,日后当成敌人相处。Debra 和 Rowan 毕竟会有三个孩子日后需要共同抚育,何必要闹到那个地步呢?”
齐元德冷笑道:“唐律师,你这话就说的好笑了,现在要离婚的是 Debra。我们齐家可没有这个意思。”
“是。”唐盈盈快速地接道,“但你们更需要一个孙子不是吗?”
齐元德没好气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齐家这些产业,难道日后白白便宜了别人么。”
唐盈盈笑了笑,道:“那就更应该同意离婚了。您仔细想想,您儿子不想离,是因为他跟 Debra 的感情在。可这跟您没关系吧。您反对他们离婚,是害怕 Debra 肚子怀了男孙,离了就不是齐家人了。咱们摊开来说,Debra 的性格您也了解,她既然下定了决心要离,婚肯定是离得成的。现在签字离了,彼此关系还行,没闹到最后撕破脸的境地,Debra 也愿意承诺,这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孩,姓名权可以给 Rowan,仍然让他姓齐。Debra 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日后孩子还是有许多时间会呆在您这里承欢膝下。失去的只是他们两人的夫妻关系。而如果生下来是个女孩,Debra 是打死也不可能再生的。Rowan 年纪也不算小了,该再婚再婚,找个年轻的妻子继续努力,最多二三年,您也抱上孙子了。也不用再偷偷摸摸搞什么协议受孕。直接了当做试管也高效得多。”
齐元德微微眯起眼睛,他是个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唐盈盈的意思,语气便有些好笑道:“照你这么说,都是在为我考虑了。”
“是。”唐盈盈迅速说道,“我也不明白您有什么理由要反对他们离婚。”
齐元德目光深深,悠悠落庭院里那颗巨大的桐柏树上,这棵树据说还是当年英国都督时期种下的,齐家买过宅子后,中意它的枝繁叶茂,根深延绵,一直细心培育,期望得个好兆头。可如今,齐元德在心里浅浅叹了一口气,眼中没了最初的那份不屑,语气也缓了下来,道:“小姑娘,离婚再婚在你嘴里就是舌头打个滚。那你未免把这婚姻大事看简单了。我们这样的人家,门槛不算很高,却也不低。Debra 是个好媳妇,知书达理、聪慧孝顺,我一直对她很满意。别说她现在正怀着身孕,即使她一直无所出,我也相信她会是一个好母亲的。”
唐盈盈怔了怔,细细品着了齐元德者话里的意思,不觉失笑。念头转了转,曼声说起了一则寓言故事:“齐先生,我小时候看过丑小鸭的故事,说一只天鹅从小生长在鸭舍里,她的生活范围只有小小的鸭舍和眼前的水塘。这样的生活富庶、安宁。可她终究是天鹅,翅膀迟早会长出来,生性就向往天空和自由。您看中 Debra 知书达理,出得厅堂,是个拿得出手的体面媳妇。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强求她一定能下得厨房,更不要用德言工容那一套规则来约束她。明明是一只已经长出翅膀的天鹅,你们偏要把她的翅膀折断,当肥鸭子养,是心太贪?还是太狠。”
齐元德怒目圆睁,似乎下一秒就要发火,偏偏脸上的表情很古怪,想骂人又想以理服人的模样,“我们齐家从来没拘过她,她要出去做事也是由她。”
“可你也从来没瞧得起她的工作。”说完,唐盈盈低头看了看脚下,想了想,又接着说道:“以前 Debra 跟我说过,她每年的收入不够您在盘上小数点的几次跳动,经济价值不足以支撑起她在这个家的地位,这令她很抑郁。为了获得您的认同,她只能做一个乖巧懂事、识得大体的好媳妇。但这仍然不够,因为在这种价值体系里,最值钱的是女性的生育功能。在她还能生的时候,竭力榨取,一旦听说她可能生不了了,立刻寻找备案。备案的意思是希望既能够留存婚姻的面子,又能让她以嫡母的身份养育孩子。我不知道这一套婚姻观是不是您所认可的,但我知道,在这个里面,我看不见 Debra 这个人,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她成了这个家庭的被献祭者。”
齐元德的脸隐约有些青白之色,这么多年,他享着财富与权威带来的好处,早已经很难遇到敢把他的想法扒出来剖开抨击的愣头青了。这种大逆不道的忤逆却与康俊的当面回绝完全不同,后者是合作上的不成功,而前者,则是在他的心头猛地浇下一瓢凉水。饶是内里翻滚得厉害,齐元德面上能保持冷静。他思索了足有一刻之久,年轻时面对上亿资金的买进卖出也未觉得这般吃力。末了,他缓缓说道:“我年纪大了,见不得儿孙家庭破碎,你让 Debra 回来,好好养下这胎。以后不再逼她,我自然也会约束好 Rowan,不会让他再做荒唐事。”
唐盈盈浅浅笑了,环顾四周,黑漆桐油涂着的熟铁栅栏,林立四处,把这个不小的花园给团团围住。她忽地对眼前这个传奇人物不再惧怕,迎着他激烈的目光,冷静地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不是来给你们提供选项的,在离不离的问题上,没有协商的余地。”
第三十八章 发喜糖
唐盈盈是被齐元德扔出齐家大宅的。
虽然那个粤语和英语都说不利索的菲佣还是客客气气地给她带了路,但她后脚踝刚跨出大铁门的同时,哐叽一声,门重重地关上了。
唐盈盈回望了一眼,掏出电话就向 Debra 汇报战况,末了,总结道,“腰杆子倒是挺得很直,但估计不成,我把老爷子气得厉害。他最后说送客两个字的时候都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家有没有武装保镖呀,我真怕屋顶上飞下一梭子子弹把我给突突了。”唐盈盈心有余悸地说道。
Debra 的声音倒显得很轻松,“听你的描述,我倒觉得你们沟通得还可以。我公公脾气大,从来只有他训别人的份,今天被你这么一顿说教,怎么样也得缓上个三五天。他发火主要是你最后一句话太嚣张了。他给了台阶你,居然看都不看一眼,目中无人的够行啊。”
唐盈盈回想了一番,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当时话赶话,就这么说了。你公公什么星座的?报复性强不强?我会不会遭到什么打击呀?”
Debra 轻轻笑道:“天蝎座,属蛇的,报复心最强的那种。你以后别买股票了,幸亏他现在已经很少操盘了,不然包管你买一只跌停一只。”
唐盈盈附和地苦笑了两声,又接着道:“听起来你今天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Debra 缓缓道:“总会慢慢好起来的,一天跟着一天,一周又是一周。感情既是这样累积起来的,也会这样慢慢消散掉。”她的语气似有些许哀愁,却也带着七分的豁然,“正如你说的,世界上哪里会有离不成的婚,无非是平静还是惨烈两种方式罢了。”若不是太珍惜这份感情,又何必这样奔波辛劳。一纸判决就能断得干净。可断得这般干净的模样当真就是好事吗。既然以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必然是要相见的,那便在此时多留几分日后见面的余地吧。Debra 静静地想,又道,“无论结果怎样,这次谢谢你了。”
一个多月后,当头顶的烈日残了一角,季节缓缓滑向夏末初秋时,Debra 的小腹已经隆起得像半个哈密瓜,Rowan 终于松了口,同意签字离婚。两人从民政局里出来,倒也不急着分头离去,反而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一路上繁木森森,紫粉色的紫荆花瓣落了一地,被初秋的风卷起,漫生出草木特有的气息。远远望去,地上一团一团浅浅的色,便像是斑驳的脂粉泪痕。Rowan 的眼睛里全是水光,哑着嗓子说道,“Debra,我真的很怕以后自己会后悔今天签了这个字。”
Debra 微微垂下眼睑,沉吟了片刻,“用不着这么悲观,或许我们以后会特别感谢今天的决定,在没有把感情消耗干净之前就分了手。”
Rowan 凝视着 Debra,面上漾起一阵歉意,“我知道听说之前爸爸去过你们所里,扬言要封锁你的关系网。我也跟他谈过了,以后如果你需要,我还是会像从前一样支持你。”
Debra 摇摇头,玩笑道:“那是应该的。我以后要养三个孩子,经济出了问题,就得多问你要赡养费。还不如多多支持我,让我自己赚钱。”她看了一眼 Rowan,语气淡然得像一缕轻风,“其实我也明白,那只是你 Daddy 表达怒气的一种方式。他向来不喜欢我的工作,有机会踩一脚总是出气的。”
Rowan 的脸上愈发尴尬了,他笑了笑,道:“是,妈咪在家操持了一辈子,活成了二十一世纪的内宅女人。又怎么能指望我爸理解别的生活方式。”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们那个唐律师倒是厉害角色,敢上门来好一顿挤兑。我爸生了好几天的气,开始一直骂她没礼貌、没教养,过了几天,竟然也开口劝我,‘往前走了的人追不回来了,留在原地的是自伤自毁的傻瓜,要离就离了吧。留着情面在,日后子女相见才能不生嫌隙。’但你知道,我宁愿当个傻瓜,一直留在原地。等,等你会不会回头。”
Debra 微笑看着 Rowan,想了想,终于不忍一口拒绝,便慢慢说:“我的预产期是明年五月,生的时候你会来医院吗?”
“那当然。不仅生的时候,每次产检你都要通知我,我要陪你去。”
“以后孩子出生后,上早教,选幼儿园,开家长会,你都会参与吗?”Debra 接着问。
“肯定会。他和两个女儿一样,人生中的重要节点,我都不会缺席。”Rowan 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如果你再婚了呢?”Debra 笑着望着他的眼睛说道,“如果这还是个女儿,而你又再婚后,新妻子给你生了一个儿子呢?”
Rowan 的脸沉了沉,心头涌起一层很不适的感觉,他压抑住这种感觉,仍然肯定地说:“我会保证给孩子们的关心,把自己劈成两半也行,精力不够无非就少做点工作。”
Debra 点点头,静静地说:“既然如此,那离婚又有什么为难的。我欣赏你教育孩子的爱心和耐心,我喜欢和你聊天,一起探索一些有意思的话题。我唯独不喜欢的是成为你妻子的身份。也不是不好,只是不适合我。现在把这个身份摘下了,我觉得很轻松。”
Rowan 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 Debra。人行道两侧种植的绿化芒都已经到了成熟的时候,繁密的树叶与累累硕果将日光隔在外头,只许些微凌乱的光线穿透,在光与影的折叠间,Debra 整个人漾起了一层浅浅如贝母般的光华。Rowan 痴了片刻,只觉得从此刻起,对眼前这个女人的爱比以往有更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