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风雪越来越急,天色一直灰灰蒙蒙的,雨刮器摇摆得飞快前方视线仍然模糊不清。抵达胡家的时候,天色愈发阴沉,黑沉沉的天几乎见不到一丝光。胡家大宅里的灯都开着,进门处一个硕大的水瓷缸里养着几条色彩鲜艳的锦鲤,水面上飘着三五枝睡莲,正对着窗外的风雪卖力地展示着自己妖娆的身姿。西边会客厅墙上的壁炉烧得旺旺,真炭明火带来的暖意远比那些电磁取暖舒适得多。蓝姐仍是一身深色的香云纱轻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整整齐齐束在脑袋后面。她缓缓提起一旁珐琅器的烧水壶,滚烫的开水冲入茶盏中,沉在底部干萎的茶叶立刻舒展开来,向外迅速延伸着那抹澄金褐的茶色,“你们尝尝,这是勐海古树采摘的普洱,入口还不错,醇厚甘甜,不像外面买的,一股子涩劲。”

余律师看了唐盈盈一眼,端起杯子猛喝了一口,赞不绝口:“蓝姐这儿茶、酒、烟,在圈子里都是出了名的好,外头可不轻易见到。哦,漏了一件,还有菜。厨师原是谭家菜的大厨,被蓝姐双薪挖了过来。后来又特意送去法国学了西点制作,那手艺不是我说,出去随便秒杀什么米其林三星。”

蓝姐淡然一笑,眉目间飘过一阵得意之色,“我这个人其实很简单,对人也是实打实的好,从来不亏待人。大家出来做事赚口饭,都不容易,谁不想过上好日子,舒舒坦坦地吃好的,用好的,这也都是应该的。只是有一件,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不要生妄念,想着怎么跳起来一口吞进自己肚子里。张得开口,也未必咽得下,强行咽下去了,也不怕噎死自己。”

余律师在一旁点头道:“蓝姐为人实在,这个我们都是知道的。现在这个事情闹到了这个份上,真有些棘手,彼此脸上也都不太好看,毕竟胡总才故去没多久,大家就撕破脸这么闹,不是让旁人看笑话嘛。”

“她自己要作死,我拦得住?”蓝姐轻轻抿了一口茶,嘴角的轻蔑之意愈浓,“我也不妨直说了,原本我也没想这么快戳破她的好梦,还想着等孩子大一点,局势稳定一点再说,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耐不住。老胡闭眼才几天,她就订好了春节欧洲豪华邮轮游的旅行,打算带着她的小姘头严斌去欧洲度完蜜月,顺便在去拉斯维加斯偷偷注册结婚。既然这个女人的心肠这么坏,我便一天都不想再容她了。现在看来,果然如此,一看到形势不对,马上连儿子都不要了。虎毒还不食子呢,她比老虎恶毒多了。”

余律师有些尴尬,只好耐下性子来解释道:“蓝姐,不管她是什么想的,现在孩子不见了,接下来的遗嘱继承就变得很麻烦。这么来说吧,胡耀祖是胡总资产的主要继承人,美媛是胡耀祖的法定监护人。如果警方一直找不到胡耀祖,那您想要以胡耀祖非胡总亲生儿子的理由去推翻那份遗嘱,就会变得非常困难,毕竟您没有办法证伪这件事,连采样都完成不了,而美媛那却有两份坐实了的 DNA 检测报告。这样只要等到两年或者四年之后,胡耀祖被宣告失踪了或者宣告死亡了,美媛都有机会继承胡耀祖从胡总那里继承到的股权份额。即便麻烦一些,但这个官司绝对有的打。那时候,您的局面将会变得很被动。”

蓝姐默了一刻,道:“不是报警了么?警方会连个孩子都找不到?”

余律师苦笑道:“这孩子才几个月大,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就跟个公仔玩偶似的,还是被亲生母亲有意藏起来的,那里这么容易找到。”

蓝姐眼角抬了抬,冷笑道,“这么看来,我之前倒是小瞧她了,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能下得去手。”她用手捋了捋衣袖,仍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道,“所以她现在是打算这样来威胁我么,随她好了,这大冷天的,也不知道把孩子藏到什么山旮旯里去了,她一个母亲都不心疼,我犯得着替她操心嘛。”

余律师脸上的尴尬都快掉到地上了,道:“蓝姐,实在没必要这样彼此僵着。美媛就一大专生,毕业后唯一的工作经验就是在胡总企业做了半年的前台。她图的无非就是钱,企业的控制权给她她也不懂啊。大家何必不好好谈一谈,您呢,慷慨些,多给些钱就当做慈善了。她拿了钱,签字放弃继承,也赶紧把孩子接回来,别等闹出人命了,那可就造孽了。”

蓝姐想了想,仍默不作声。余律师说得口干舌燥,又猛喝了一口茶,连连给唐盈盈使眼色。唐盈盈无奈叹了口气,对蓝姐道:“您是做企业经营的,自然明白企业中最大的风险来自对未来预期的不确定性。现在的局势正是如此,您跟美媛在这较着劲,她拿孩子当筹码,承担的是孩子健康和生命的风险,您这边也一样,押着企业经营的稳定性。一旦公司其它股东和员工知道了这事,首先会引起他们对企业未来东家的猜测,时间一久,猜测就会变成人心浮动。或许还到不了您与美媛对簿公堂的那天,公司财报上就会显示出您为这场对峙所付出的成本。”

蓝姐面上微微一动,她转过脸,看着唐盈盈,问道:“所以,唐律师,你也认为我应该放下身姿去跟她协商。”

唐盈盈暗暗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我认为您必须主动去解决这个问题。美媛之所以连儿子都能舍出去,何尝不是因为您将她逼到了这个地步。当初您丈夫想拿走您和您女儿的利益,您应该去跟胡总争、跟他闹,而不是再找来一个女人,用这种手段稳住局面。让那个女人生下一个她自己都不期待的孩子,又将他们母子弃若敝履。恶是会传递的,会一层一层向着比你更弱势的人传递。你对美媛的恶意,她自己消化不了,只能找比她更弱的人。就她的能力范围内,可不就是这个无辜的孩子嘛。”唐盈盈一口气说完,心里憋屈了两日的郁闷终于消散了一些,见余律师惶恐又惊讶的脸,只好补充道,“蓝姐,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若因为斗争真的伤到了孩子,那以后谁还能安心坐下来品茶?您也是有女儿的人,你不会希望自己的女儿日后处于你们双方任何一方的境地。吧。”

蓝姐上下将唐盈盈打量了一番,那幽幽的眼神里像是凝聚了数十年人生的愤懑,又像是聚起了千百次的不甘心不情愿与凭什么的疑问,终了,她还是转回头去,不再理会唐盈盈。一杯茶杯托在手心里,像是握住寒日里唯一带来温暖的手炉。她微微阖上双眼,默了许久,方才对余律师幽幽说道:“老余,你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究竟想要多少钱才肯签字?”

余律师见蓝姐松了口,慌不迭地跑到一旁低声打电话。这个电话打了许久,将蓝姐和唐盈盈留在那里,气氛尴尬得像凝滞的胶。唐盈盈并不后悔方才的“出言无状”,反正说的都是她想的。男人把女人当作生育工具已经够令人恶心的了,这女人更厉害,不仅将别的女人当作生育工具,还当作抢夺家产的工具。令对方陷入窘迫和无望之后,还能悠悠闲闲地品茶,浑然不觉自己的恶。这种养蛊式的宫斗剧情,在电视上看都看够了,没想到还能活生生地在现实中参与经历一次。

正胡思乱想着,余律师那边结束了通话,满脸尴尬地走回来,深色的脸皮上隐隐涨红,仿佛被人狠掴了两个耳光似的。蓝姐看了他一眼,奇怪地问道:“怎么了?老余,她要多少?”

余律师看了一眼唐盈盈,五味杂陈地说道:“她说要三个亿,转账后签字。”

蓝姐脸上所有的表情在这一刻都被愤怒替换上,手里的杯子狠狠往地上一摔,声音尖锐得令人发颤,“三个亿?她也说得出口,那就让她儿子死在外面吧。老余,马上给她出律师函,让她从现在住的公寓里搬走。她所有之前的东西都是老胡生前送的,我现在要撤销赠与,让她给我光溜溜地滚蛋。”

余律师连忙安慰道:“您先别着急,我们再谈谈。”

“谈什么谈,这个女人人心不足,小蛇想吞了大象啊。哪有这么多钱给她,她是想要我变卖了家产送给她么?”蓝姐气急败坏,愤怒地挥挥手,道,“行了,她要是想打官司就好好打吧,我看她能撑多久?”

余律师很是无奈,仍然不放弃劝说道:“还是找她再谈谈吧,唐律师说得没错,这要熬到诉讼那一步,双方的损失都很大。”

蓝姐歇了一口气,双眼在唐盈盈身上轻轻飘过,想了想,语气陡然转软,道:“再谈也行,不过老余你不行,你不懂女人,女人为什么心硬,又会为什么心软,你压根就没数。我想还是需要辛苦一趟唐律师了。”

唐盈盈见自己被点到,茫然地看了看余律师,见对方满心期待地看着她。她又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行,既然蓝姐信得过我,那我就去试试吧。”

第二十六章 止恶制恶

从胡家出来,唐盈盈照旧坐着余律师的车。天气愈发差了,风雪将地面的沙尘裹起,狠狠地拍在车玻璃上,发出尖锐的声响。余律师见状皱起了眉头,道:“这天气太差了,要不我先送你回酒店,明天再去找美媛吧。”

唐盈盈往空中看看了,摇摇头道:“还是先做事吧,谁知道明天又是什么天气。”

与来时的路不同,车行过一条小径,两旁的树林颇有野趣,其中在一大片光秃秃黑灰色的枝桠中,竟生长一大片红彤彤的植物,那鲜艳的红色一粒挨着一粒,在风雪之中更显示出一种别样的艳丽。“那是忍冬的果实,漂亮吧,原先有更多,从这边一直到明十三陵,沿途都是。”余律师见唐盈盈盯着前方看,便说道,“这种植物春夏季开花,黄白两种颜色,叫作金银花,又称作鸳鸯藤。秋季叶子慢慢掉落,结这种珊瑚粒一般的果实,当地人又叫它贞女果。说是以物喻人,我看可能主要还是因为它长的地方都是从前的贞妇牌坊吧。”

唐盈盈想了想,笑道:“从前女人守得住寡便算是一种美德。现在能再嫁得好,也算是一种本事。忍冬,谁也不想把自己后半辈子过成冬天。”刚说完,手机便铃铃地响起,接起电话竟是康俊。

康俊的声音又稳又柔,先是慰问了一下唐盈盈出差的辛苦,又随意聊了几句案子的情况,方才说道:“蓝姐刚才给我打个电话,说起胡氏集团明年华南区的扩展计划,有意向在深圳设立有一家分公司,法务业务很属意我们,主要也是由于见到唐律非常得力,很能够解决问题,还让我一定要好好嘉奖你。”

唐盈盈看着车前混沌不明的路,哑然失笑,胡乱应付了几句,便收了线。她看看手中的手机,笑着跟余律师说:“你说我领导知道还是不知道我还在路上呢?”

余律师看了看时间,道:“我们才出来不到二十分钟,用飞的也到不了美媛家里呀。”

唐盈盈点点头,笑着说道:“这就对了,估计咱们一走,蓝姐就给康律打电话了,大大地称赞了我一把。不过呢,事情完成之前的称赞通常都没安什么好心,是故意给我增加压力的。万一办砸了,后果得添足了倍落在我身上。”

余律师跟着笑了笑,这段时间的接触,他对唐盈盈印象很是不错,便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刻,又道:“康俊啊,从前在北京的时候,我还常跟他打交道。又狡猾又聪明,脑子活泛得很,完全不像是美国名校的正经出身。”

唐盈盈噗嗤笑道:“是么?那他现在装得可好了,每天都正义凛然,大道天下的。”

余律师随口接道:“他从前表面上也这样,不过背地里许多事,大家明明都知道是他干的,偏偏也没法子。这次蓝姐玩这么一手,你又是康律的手下,说真的,我当初真以为这是他给蓝姐出的主意呢,太像他的风格了。不过这两天觉得你又不像,不是那个路数。”

唐盈盈听他这么一说,脸色有些尴尬,小声嘀咕道:“难不成他让我接这个案子也是有意的?”

一时默然,余律师场面有些尴尬,便开了车上的音乐,换了个轻松的话题,道:“康俊的离婚官司打完了么?”

这把原本还在沉思的唐盈盈吓一跳,脱口问道:“他离婚了?”

余律师这个时候想把自己的舌头吞进肚子里也来不及了,只好尴尬地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啊,哎呦老康,真是对不住了。他都被绿成标杆了,圈子里谁都知道,这才远走南下的。”

风雨依旧很急,从胡家到美媛的住处几乎要绕大半个北京城,不过有了八卦相伴,这路途倒也不算遥远了。

美媛住在一间国际公寓里,小区整体是东南亚风格,宽大的窗户、高拱的门厅,电梯间里摆放着新换上的鲜花,在这糟糕的冬日里,浅浅散发着令人心怡的香味。屋内暖气开得猛,美媛身上仅套了一件橘粉色的马海毛外套,宽大的衣领,露出了她半边的肩头,下面一条九分紧身裤,纤细的双足踩在一双长绒毛的拖鞋里,露出涂着南瓜色的脚趾。她给唐盈盈开了门,便自顾自地转身歪在了沙发上。客厅不大,收拾得很温馨,低柜的台面和墙上挂着许多美媛的照片,茶几旁的纸篓里,胡乱塞了些垃圾袋,听说昨晚她已经把照顾孩子的阿姨给辞退了。角落里摆着一盏钓鱼灯,细碎得金色灯光笼在美媛的头顶,泛起一层如轻雾一般迷蒙的气息。

“唐律师,你是替蓝若洁那个女人过来找我的么?我儿子不见了,她还想怎样,你也是女人,你应该能明白孩子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美媛盯着唐盈盈先开了口,两缕头发逸在脸颊两侧,掩住了她咄咄逼人的凌厉,反添了几分楚楚。

唐盈盈在沙发的一端坐下,耐心道:“我是胡总的遗嘱执行律师,我不代表蓝姐,今天我过来,倒是为了你的利益。”

“我的利益?”美媛从胸腔里闷出几声冷笑,“你们律师一个个说得比唱的还好听,为了我,算了吧,你们只会为了钱。”

对于美媛这般态度,唐盈盈并不生气,她浅浅笑了笑,道:“谁又不是为了钱呢?美媛小姐,你这么拼,不也是为了多拿到一些钱嘛。不过你方法不对,账也没算清楚。我今天过来教教你,让你能够早点拿到钱,我也好早点结账收工。”

美媛看了看唐盈盈,迟疑道:“我怎么不对了?”

“你说你儿子不见了,已经报警了是么?”唐盈盈直接问道。

美媛眼中有些闪烁,最终还是选择直视,“是啊。”

“你知道报假案的后果是什么吗?警方可以对你处以五日以下的拘留,并处罚款。不过看你这个样子,恐怕警方压根就没信你说的话,所以压根也没大张旗鼓地找孩子。”唐盈盈盯着美媛说道。

“我……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