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盈盈摊摊手,皱了皱眉头,道:“那我也没法子了,反正都是猜的,看谁不顺眼就点谁咯。”

话说到这里,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亲爱的大侦探们,你们找到答案了么?要记住哦,单单指认凶手是没有用的,毕竟谁都有百分之三十三的可能性。除了指认凶手,还需要阐述和分析案发经过,合情合理的推理才是有效的最终答案。下面,请开始你们的推理。有答案的嘉宾请举手示意我,我会将话筒传递给您的。”

主持人一宣布开始,举手示意的人便有很多,气氛异常热烈。唐盈盈仔细听了十来个分析,有些颇有道理,有些细节层面是自己没有想到的,也有一些基本是在胡乱猜测,搞笑博出位。这么你来我往地进行了半个多小时,渐渐举手的人越来越少,主持人脸上参合着神秘和失望的笑意也越来越明显。唐盈盈看了看康俊,他正端着一杯新泡的绿茶正在细细品味,“主任,你的目标就快要飞走了,你想出答案来了么?”

康俊一脸严肃,点点头道,“想出来了,主办方作弊,这题目超纲了。说好是逻辑推理题的,结果解题的关键点根本就跟逻辑没有关系嘛。”

唐盈盈瞪大了眼睛,说道:“那你怎么还不举手去答题?”

“急什么?”康俊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缓缓道,“要是真是一道逻辑题,我就得赶紧上去把大奖领了再说,省得被人占了先机。后来我发现这题目考的非常生僻,这个知识点估计在场的嘉宾们都没有在意的,我就不着急了。等答完一圈,我再上去,不是更显得我高人一筹么?”

唐盈盈被他这副欠揍的嘚瑟样快要气笑了。Rowan 则高高举起了手,大声说道:“We got the answer.这里这里,有请康律师。”

众人的目光果然迅速被吸引了过来,康俊缓缓站起身来,接过话筒,却先来了一番推销式的自我介绍:“我是陈康律师事务所的主任康俊,我们所承接各类诉讼及非讼业务。陈康所经营了十几年,在业内留下了良好的口碑,今天论坛的演讲嘉宾 Debra 小姐正是我们所的合伙人,在场各位有我们熟悉的老朋友好伙伴,也有未来可能一起合作的新客户新朋友,相信只要你有需要,陈康所一定能满足您的需求,为您提供专业踏实的法律服务。”

在这种场合,所有人都谈生意都习惯拿乔作势,再不济也会隔着一层所谓合作共赢的面纱,敢这么直白地推销自己的,唐盈盈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手掌扶着额头,低声对 Debra 说道,“待会他要是说错了,咱们所的面子可就彻底丢大了,你以后也会受到牵连的。”

Debra 正拈着一小枚提子,缓缓放进嘴里,笑意盈盈地说道:“这个时候了,除了无条件的相信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不过,Bert 虽然喜欢高调,却不是个鲁莽自大的人,我对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唐盈盈听她这么说,心里却仍然没有什么底,只好默了声,静静听康俊的讲述。

第二十一章 大塞车

康俊走到了台上,与主持人低语了几句,将身后的大屏幕调到花房的全景镜头,然后不缓不急地开始了他的讲述。前面的推理基本上借鉴了唐盈盈和 Rowan 的分析,凶手顺着树干从天窗爬了出来,同时又补充了几个细节,排除了保姆作案的可能,将嫌疑犯锁定在了司机和医生两个人身上。这时候,台下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偌大的会场上,竟然没有多余的噪音。康俊按了按手中的遥控器,将画面放大,拉到死者的特写镜头,康俊用激光笔在死者怀抱的那一束花上画了画,娓娓说道:“刚才小警探已经告诉我们,这种植物叫做喜林芋,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死者留下的讯息,是在指与这种植物名称重合的整容医生林喜。但你们真正了解这种植物么,这种植物的学名叫做裂叶喜林芋,原产自巴西,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被我国引入。种植范围很广,常被当作室内绿植。园艺不行的人很难将它种至开花,因为它的花苞有一种特别的功能,就是会制造热量。喜林芋的雄性小花在温度低于三十七度的环境里,会通过吸收空气中的氧气和养分来制造热量,使得整个花苞的温度达到摄氏四五十度。所以,在本案中,死者怀抱喜林芋的花苞,并不是为了留下死亡讯息,而仅仅是为了取暖。我们可以推想,死者被凶手刺中后,并没有马上死去,而是陷入了昏厥。当凶手爬出天窗并弄坏了花房的温控系统,令花房里的温度骤降,也使得穿着如此清凉的死者在寒冷中醒过来。由于失血,她没有力气爬去求救,她只想获得一些温暖,希望能够坚持到被人发现。于是她爬到附近,扯下了这些温度高达四五十度的花苞,像抱着暖水袋一般,将他们搂在了怀里。直至死亡。这种花在从日落之后开始升温,温度在晚上八点到十点左右达到高峰。因此,借此可以推算出,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就是在昨天夜里八九点,而这段时间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司机正是杀人凶手。”康俊像名侦探柯南一样,在大段的述说之后,指出了案件的凶手,现场的音效师也恰到好处地给他配上了登登登的音乐,十分带节奏,也将场上欢乐的气氛推到了高潮。

他,把这里变成了自己的舞台。

主持人在一旁听康俊讲完,不失时机地出来,宣布他的答案正确,还风姿百媚地玩笑道:“康律师好口才,主办方提供给我答案是干巴巴的几行字,哪里有康律师讲的这般生动精彩。我一定要冒昧地要一下康律师的微信。”

康俊很配合地将手机拿出来,打开了二维码页面,对着全场高高举起,笑着说:“一点都不冒昧,我的微信对所有人都开放。”会场内顿时笑乐成了一片,不少人起立鼓掌,像是真心为他的推理所折服,更一些年轻的女参会者,悄悄地瞥向了唐盈盈这一桌,目光里多带着几分并非善意的揣测。

唐盈盈还有些懵神,结结巴巴地问 Debra 道,“他怎么,连这么生僻的知识都知道?”

Debra 对康俊的表现仿佛都在意料之中,轻轻笑了笑,道:“你居然还在纠结这个问题,我猜他可能是刚才用手机现查的。不过搜索这种植物的百科,看似举手之劳,又有几个人会动这几下手指呢。”

唐盈盈点点头,承认道:“是的,所有人都认为文章是坐在这个植物的名字上,忽略了重要的线索。”

Debra 像个精灵一般,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愉快地看着智商受挫的唐盈盈:“我之前跟你说 Bert 是校内耀眼的明星,现在相信了吧。他特别善于制造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并在这个时刻里,将自己想传达的信息,传达出去。你看着吧,今天这场活动,谁的收获都没他的大。”

对于这点,唐盈盈倒是不否认的。能迅速抓住机会营销自己的人,在如今的社会里,无论怎样都算得上是稀缺性人才了。唐盈盈低着头,又默默想了想康俊的做事的风格,总结成两句话,那就是台前高调,内里持稳。在所内部做机制变革、人员调整的时候,他小心谨慎、亦步亦趋,足足像一名老重持稳的政客,先做好每一个人的思想工作,再悄无声息地通过人员组合,完成团队换血,进而达到更新工作机制的目的。而在今天这种需要展现优势,竭力推销自己的场合里,他又能迅速抓住着力点,巧妙地用近乎直白的方式将律所进行推销,用一句有勇有谋来评价他的今天的表现,也不算过分。唐盈盈抬了抬头,会场中央那个上上下下足足七层的大水晶吊灯,将康俊的笑脸映照得非常浮夸,本就白皙的脸上,泛着一层粉粉的红润,嘴角微微翘起,盖着一股“精英”“高智商”式的胜利假笑。唐盈盈在这一刻突然确定了两点,一是老主任陈君给所里找来这么一个接班人,是非常成功的。二是唐盈盈自己,也是十足十地不喜欢这个叫康俊的人。

这么一想,唐盈盈自己也吓了一跳。职场里历练了近十年,她早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很冷漠地对待工作关系,不掺杂喜厌的情感。只是如今这厌恶的感觉竟来的如此真实,倒令她有了一刻的犹豫。是因为康俊的虚伪吗?狡猾?还是为达目的不折手段?亦或是他对资本谄媚的态度?唐盈盈不知道,好像每一个原因都是,却每一个原因都不全是。她企图继续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却有一种自身体深处蔓延上来的真实疼痛感制止了她的念头。她又被自己吓了一跳。只好坐在位置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满脸荣光的康俊拿了大奖,又致谢,亲热地与主办方搂在一起,低头交谈了一些什么,然后,接过了一个大得夸张的信封,里面装的正是这次活动的大奖北极光之旅。

宴会结束的时候,已将近晚上八点。Debra 与 Rowan 同乘一辆车走了,唐盈盈也没脸去当这么个灯泡,只好搭康俊的顺风车。

康俊开了一辆珠光白的斯巴鲁傲虎,从观澜湖到市区,走了一小段高速,转进市内道路的时候,塞车塞得纹丝不动。唐盈盈昨天晚上就没休息好,今天折腾了一整天,再被车上微微的暖气一熏,眼皮就止不住地要阖上。她坐在副驾的位置上,右手暗暗用力,死命去掐自己的大腿。尝试了几次,效果不大,一阵暖风从空调口迎面吹过来,就想三月里的春风一般熏得她头脑晕眩,白色的仪表盘氛围灯更营造出了一种轻暖的气氛,坚持了不到一分钟,唐盈盈的脑门便直直撞向了前格栅。

这么一个猛烈的动作,总算把她自己给惊醒了,唐盈盈霍然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前方仍然是一大片闪烁着红色尾灯的车屁股。而自己的左手边,康俊的一只胳膊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摸出了一小瓶矿泉水,伸到了她面前,“喝点凉水吧,有助于驱赶瞌睡。”

唐盈盈谢了谢,接过水瓶,却并不拧开,而是往自己困倦的眼皮上压了压,冰凉的触感暗暗刺激着神经,混沌的大脑好像稍微得到了一些清醒。康俊看着她,一脸好笑地说:“我发现你的警惕性真是异常的高,在我的车上,不敢喝水,也不敢踏踏实实地睡一会,是担心我会有什么不轨的举动么?”

唐盈盈被这么一说,面上便有了一些尴尬,急忙否认道,“没有,没有,您想多了。”她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导航地图上那条长长的红线,嗫嚅着,像是极不好意思说出来,“您看,这条路堵成这样了,估计没一个小时都到不了,喝水这么危险的动作,还是先不要干了。”

康俊看着她,评价道:“说得煞有介事,很用心地找了个体贴的理由。”

唐盈盈的脸皮红了红,转过头去看窗外,黑蒙蒙的一大片,一些林立在道路两旁的路灯照着人们因塞车而骤生的烦闷情绪,百无聊赖。堵车,真是现代城市人不可避免的社交困境。两个人就这么在车里干呆着,不说点什么吧,实在很尴尬。可聊些什么呢,对于康俊这样的人,唐盈盈心底那根防线始终绷得紧紧的。

“你猜,刚才主办方,就是那个一张长长脸的总监 Oliya 跟我说了什么?”车里的另一个人果然也憋不住了,开始没话找话地说。

唐盈盈转过头,看见他一脸得意的笑容,便没好气地说,“这还用猜么,您今天表现得这么出众,再加上前面 Debra 的专业加持,那个什么 Oliya 八成会说,‘Oh, Mr. Kang, you impressed me. I think we need an in-depth talk. Tomorrow or next week?’”唐盈盈怪腔怪调地模仿着那个欧洲女人说话。

康俊噗地一声,笑喷了出来,“简直是原版刻制,要不是我是当事人,简直以为你偷听了。”

唐盈盈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道:“压根就没有偷听的必要,你今晚这么卖力地博出位,目的不就是要钓着这条大鱼么?要是这都看不明白,那不成傻子了。”她说完,转过头看了看康俊,他理着利索的短发,发色微微有些呈褐色,高耸的鼻梁,光洁的皮肤,过分精致的下颌曲线甚至有几分韩式美男的特征,与李睿坚毅清癯的面容大不相同。呵,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嘛。唐盈盈转回视线,从胸腔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道,“康主任,Rowan 都觉得他们的项目风险很大,根本就没什么实体项目支撑资金运作,您为什么就这么想插一脚进去呢?”

康俊笑道:“对啊,风险大,看不清法律的礁石在什么地方,这正是我收他们高价的正当理由。要拿下这么一个大客户,机会可不容易遇到。”康俊好像还很兴奋,说话也不像平时那样语气浮在半空中,反而运用上了腹式呼吸,讲话时中音十足。唐盈盈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索性扭过了头,默不作声。康俊像是有意似的,又去挑她,“怎么不说话了?唐律师,我觉得……你好像不是很喜欢我。当然,我也不是很在乎这个问题,上班干活,拿钱走人,多的是看不顺眼的上司和客户,不过,我就是有点好奇,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可以对我的反感和警惕到了这个程度?”

唐盈盈还没开口,康俊一个人自说自话地就把问题的严重程度推上了一个新台阶。这下倒让唐盈盈有点不知该否认哪个观点了,她低下头想了想,说道:“并不是像你所说的这个样子,反感、厌恶这都是比较严重的情绪了,我对您还没有到这个程度,至多算是有些不适应您做事的风格吧。”唐盈盈找了一个较为准确的词来形容,“所里之前两任所领导,无论是陈君老主任,还是李睿,他们都是磊落光明,行必有正的君子作风,您好像不大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唐盈盈一时语塞。把前人形容得太过美好,剩下对应的词汇就很容易得罪人了,唐盈盈也说不出口。

“我就比较龌蹉卑鄙,岌岌为名为利?”康俊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自己说出了最难听的两个反义词。

车内空气中紧张的气氛噼里啪啦地作响,倒逗得唐盈盈一下笑了出来,她连忙解释道:“这可不是我说的,也没这么恶劣。最多不过是有些善用谋略、求名求利吧。”

康俊的眉头挑了挑,也笑着说:“这在我看来完全不是负面的评价。”

“确实不是负面的评价,甚至应该可能是可以获得巨大社会成功的潜质。可是,康主任,您过于张扬自己的智慧,法律在您手里已经变成一件纯粹彻底的赚钱工具,正义女神忒弥斯身上的白袍都要变色了。”

康俊耐心地听完唐盈盈一本正经的道德批判,完全不生气,只笑了笑,道:“法律本来就是一件赚钱的工具。它替有钱人看家护院,守护财产,比任何看家狗都忠心。律师呢,大抵上就相当于驯养员吧 ,毕竟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能掌握训犬的技巧。”

唐盈盈觉得康俊无赖极了,一会儿装傻充楞,一会儿又故意挑衅,这般玩弄话术,目的不就是为了逼她说出自己真实的感想么,好,成全他。唐盈盈憋了一口气,义正言辞地说道:“我不这么认为,你或许会觉得我幼稚,会觉得我心里激荡着不合时宜的正义,但在我的观念里,法律本身有属于自己的尊严,有与别的东西不一样的正义使命,将他变成强权者的工具,这是在耍流氓。”

康俊点点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幽深的眸子里有更深一步探究她内心的企图,但只过了片刻,他还是将目光移开了,注视着前方,语意澹澹地说道:“你说的没错,那是法律的使命,不过咱们是律师,我们最大的职业道德和使命是为了维护客户的利益。”

“是,我同意。”唐盈盈的声音没有半点低沉,“但对于这种不靠谱的资本项目我们本可以敬而远之。”

康俊仍然那副闲闲的姿态:“对财神爷敬而远之?Why?”

唐盈盈的脸沉了下来,她肚子里有一串批评指责康俊的说辞,却见他这幅模样,知道他也正等着来耻笑她的正义感。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就一个问题本就可以争论不休。这么一想,唐盈盈只好咬了咬嘴唇,将自己的话又咽了回去。默了半晌,才说道:“算了,我跟您的职业追求和理想不一样。”

康俊的神色在前方刹车灯的照耀下变得有些迷蒙,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黑漆漆的夜空被城市的灯火映得微微泛红,一颗星都看不见,只剩下一轮混沌不明的月亮。康俊将眼神缓缓回收到唐盈盈身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在这个世界上,事情的发展和生长总有一套内在的运行逻辑,不要在新生事物刚刚出现的时候就急于去否定。你对正义的认识,有着过于朴素的热情,维护时时刻刻法律的尊严与正义,变成了你判断是非的底线。唐律师,天底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般幸运,大家的目光只是偶尔有空才看看天上的这轮月亮,更多时候,还是脚下的六个便士更要紧。”

康俊的话音尾声长长地默在了这无边的夜色里,唐盈盈这次没有再开口,她恹恹地靠在座椅上,已经进入了半睡眠的状态。

第二十二章 立遗嘱

不管是月亮还是六便士,第二天的工作都还得加油干。

早上七点,唐盈盈在深圳机场打了登机牌,一边走去安检门口排队,一边掏出手机给方惟安发了个消息,道:“今天得飞去北京,之前有个遗嘱公证的案子,事主回国了,我得赶过去见个面。中午约好的日本料理得延期了。”唐盈盈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这跟帝都究竟是什么孽缘,我去一趟北京,就得放你一次鸽子。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