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苍白地笑了一下,“你确实,曾经给过我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所以我才会一次次地、不遗余力地回到你的身边,就算你不认得我、你刺伤我,我仍然忍不住想接近你。但是我发现”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俊美的脸庞。星光下他略带不安的面孔看起来如此虚幻,会不会一睁眼,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和缇茜一样,有些癫狂了,她对话的人、抚摸的人,都仅仅是墙壁上的壁画呢?可即便如此,她也想告诉他。

“但是我发现,不管我做了什么,就算是推迟了,或者是影响了事件发生的方式,历史总会按照它的轨迹前进。我能看到它在前往我所熟知的未来。”她抱住了他,“而在那个未来里,你的身边,是没有一个叫做‘奈菲尔塔利’的外国人的。”

一直拼命地忍着泪,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喉咙里已经有些异样的生疼。有的时候不说出来,还可以欺骗自己,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而话一出口,就将这一切变成了真的。

想想看吧,第一次穿越回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改变了历史,但是因为莫名的情感,她再次回到了埃及。原本可以得到幸福,但是却必须以他的死亡来捍卫二人的爱情。她为了他的生存,放弃了那个时空,那个支线于是消逝,历史回到了原来的轴线。

第二次回到过去,二人再次发生了交集。他正在按照历史的安排前进,迎娶了应该迎娶的王后、生下了应该生下的孩子。她的回来,借用了存在于历史脚本里人物的肉身,自然地嵌入了这个历史。若她按照计划,就那样被嫁去古实,那么历史就不会有丝毫改变。然而他在最后的时候向她表达了不应存在的情感。可就在这时,他们之中又必须有一个人死亡。她选择了保护他,于是又在历史中退场。历史的轴线,依然没有改变。

第三次,二人几乎等于再次重新开始。原本决定不再与他产生交集,却在冥冥之中再次相会。她一直竭力逃避,却逃不过自己的感情。而他几乎要为了她,破坏历史的进程,宛若螳臂挡车、飞蛾扑火。

但是她知道,这一次她清晰地知道,历史必然会再次将这件事情的存在抹杀。或者是她的退场,或者是时空的消失。缇茜的存在轻描淡写地就被抹去了,冬即使去到了未来,也只能顺从历史的发展,历史的前进不可逆,亦不可违抗。

她将自己的头埋进他的胸膛,金色的发丝静静地绕过他的手臂,再垂落下去。

“我只有一个最后的办法。”

她轻轻地说,声音几乎微弱不可闻。他垂下头去,将耳朵贴近她。

“我必须在这个历史中死去……”

她似乎梦呓般说着,他则越听越恼,说到后来,他索性有些粗暴地打断她,正想反驳。可此时,却突然听到下面的军营发生了骚动。二人连忙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军营西侧火光一片。异样的火舌向深蓝的夜空中蔓延,噼噼啪啪的声音里夹杂着慌乱的兵械声与埃及士兵的叫喊声,“赫梯人的偷袭,赫梯人的偷袭!”

他眉头皱了起来。虽然想过赫梯人随时有可能偷袭,但他以为必然会是发生在明天渡河的时候,不想现在就遇到这种麻烦。他揽住艾薇,快步向营地返回,“我们现在必须回去,军中无帅会扰乱军心。”

她“嗯”了一声。

他就又说:“你好好待在我的身边,一步都不要离开。你那番胡言乱语,我要证明给你看,根本不会成立。我会将你留在我的身边。”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沙的苦味。那句话好像是抹了蜂蜜的葡萄,吃进口中,化开,甜进了心里。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带着哽咽地说:“嗯。”

拉美西斯登基五年,卡迭石之战必然会发生。埃及军队必然会在奥伦特河上游附近扎营,而他们也一定会遇到那两个游牧人装扮的赫梯奸细。虽然法老这一次悉心地准备了渡河的细节,布卡也不会背叛,但是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让埃及再次处于下风。比如此时,赫梯出乎意料的奇袭,在上一个历史里没有发生,而如今却突兀地蹦了出来。

不,其实一点也不突兀。因为拉美西斯必须在这场战役的初始占下风,直到最后才会发生逆转,最终得到平手。这是历史的脚本,就算细节不同,结果也会是一样的。

二人冲进营地的时候,赫梯的军队已经从北侧和东侧包围了上来。布卡沉着应对,将阵形打开,与喀图相互呼应,开始反击。多莫的军队驻扎在比较外围的地方,损失较为惨重。拉美西斯随即将后阵变前阵,由进攻为主的配置转为防守为主。

他一进营地,就变得很忙,无数决定需要他立即下达。慌乱之中,他也不忘记将艾薇带在身边。

赫梯的进攻似乎不是简单的侵扰或奇袭,他们的军队源源不断地涌来,似乎是聚集了全部主力,意欲将决战提前执行。在拉美西斯的强大领导力和布卡、喀图与多莫三人的执行力下,埃及总算从袭击中重新掌控了局势,一行队伍有条不紊地一边抵挡赫梯宛若猛虎般的进攻,一边向河岸东侧进一步退去。

抗战一直从深夜打到了凌晨,天色渐渐泛白的时候,埃及的军队总算退出了被围困的境地,而赫梯军队的攻势也似乎终于转弱。在布卡等军将刚刚松了一口气时,拉美西斯却感觉到局势微妙的转变。清晨,太阳的光芒渐渐从东侧越过河水洒了过来。埃及军队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狭长的通道里。四周高耸着对己方军队极为不利的高地,而后面追堵的赫梯军队似乎已经停止了脚步。

在埃及军明显处于相较劣势的情况下停止追击,只因有更重要的计策将紧随而来。之前的所有一切,都是铺垫。

高地上,缓缓地立起了绛紫深黑旗。

在这个历史里,布卡没有背叛拉美西斯,因艾薇直接跟着法老一并出征,普塔赫军团也从一开始就加入了战局,他们也因此加强了整个埃及军团的实力。然而相对的是,另一个时空中因为想要公平打败拉美西斯的雅里,并没有动用奥伦特河东侧的八千军士。此次,赫梯明显是倾其所有,正如史书上记载的,三万七千名士兵,两千五百辆战车。相比法老四大军团两万人的配置,其数量是压倒性的。

高地上先后立起了数不清的旗帜,那压抑的颜色,对处于较低地势的埃及军团来说,心理上的打击几乎致命。拉美西斯沉着地指挥最靠近出口的部署转变队形,想以尖锥形的阵形突破赫梯的包围。而这项计划还没有实施,赫梯的火箭已经架到了弩上,转眼便铺天盖地地向谷中的埃及军队飞射而来。

外围的军士很快受到了重创。若不是在黑夜疲于应付偷袭并一心想要摆脱追击,埃及绝对不会自己走入这样明显的地势陷阱。而如今,四周的高地自然地形成了对赫梯绝佳的打击点,埃及军队在谷中任其鱼肉,却无法反击。烈火随着初升的太阳一阵一阵地燃起,谷中的惨叫此起彼伏。

火箭之后是一轮快速的弩攻。埃及的军队转眼已经损失了一半。拉美西斯迅速调集残部,开始对出口进行猛烈地攻击。然而,接下来,若高地上的赫梯军团再动用铁轴战车下谷冲锋,恐怕这一切反抗都仅是徒劳。

但不能放弃,放弃在这里,一切就都结束了。

拉美西斯亲自挥动重剑,带领着部属向谷外冲去。

谷口的赫梯军士早有准备,他们推出了厚重的青铜盾,建成结实的围墙。墙隙中探出喂满毒的铁制长矛。埃及军士的尸体一层层地累积在盾前,尸体变为肉梯,后面的人才勉强冲了上来。可这时,从赫梯军士强盾的后方,短弩又强势地射了过来。

谷中转眼间血肉模糊,赫梯此次的进攻几乎是无懈可击。

出口守护固若金汤,而高地上的战车又随时会冲下来。这是埃及与赫梯多次战争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次失败。然而无论多么沮丧,拉美西斯必须保持领袖的理智。他当机立断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误,并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突围,暂时回到孟斐斯,日后蓄势再来。

正这样打算着,他拿起腰间的令牌,想要下达死令。突然手臂被紧紧地抱住,他转头一看,正是一直被他带在身边的艾薇。

“不要破釜沉舟,先保存实力。”

拉美西斯只以为她是担心,于是轻轻抚了下她的头发,“放心,我们会没事的。”

艾薇用力地摇了摇头,“相信我,你不会全军覆没在这里的。”

他垂下头看了她一眼,她水蓝色的眼睛显得那样迫切,她显然在说实话,说着她自认为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但是军情如此,容不得半点侥幸,他控制着自己的焦躁,轻轻道:“不要谈那些命运的事情,阿蒙·拉神固然眷恋着我们,但我们自己的生命要靠自己来捍卫。”

他边说,边举起了令牌,眼看就要下达死令。

突然在这时,高地上一直没有停止的强弩压制骤然停止,虽然巨大盾牌后的弩攻依然没有结束,谷中苦苦支撑的埃及军士却得以喘息。谷中的埃及军士们不解地抬起头来,却看到远远的高地之上,身穿黑色重铠,身披绛紫长袍的年轻统治者从后面的指挥台里慢慢地站了出来。

“拉美西斯,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雅里慢慢说着,冰蓝的双眼里射出宛若极地之光,与他的话语一样充满着慑人的寒意。旁边的传信兵立刻大声地将雅里的话以埃及语重复出来,数层传信兵高叫数次,带着异国口音的埃及语飘荡在谷中,每一个埃及士兵都听到了他居高临下的宣言。

原本应当以信使来传送的信息,他有意通过这样的方式传达,对于士气低下的埃及来说,不啻又一轮沉重的打击。很多士兵的眼里出现了犹豫和一丝难以隐藏的希望,有机会,有机会可以生存着离开这里吗?

“不要理他。”拉美西斯轻声吩咐身侧的副将,示意他们加强对出口的攻势。

雅里举起右手,可以看到高地上的赫梯士兵再一次架起了强弩。

他冷冷地笑着,“用‘艾薇公主’来换数千将士的性命,如何?”

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愣。第一个反应是,就这样简单?不过是个女人?紧接着便是,为什么会是艾薇公主,她退出政治舞台已经好几年,她的名字几乎已经被人淡忘。接下来便是自然而生的几分怨气,难道这次赫梯与埃及两国的纷争,追溯最初的起因,又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公主吗?

喀图轻声向法老请示道:“不如让末将先应允他,只要能先脱险回到埃及,一切都可以再作计议。”喀图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在心里认定艾薇公主早已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虽然是王族,却是塞提一世众多公主之中的一名。这几年完全销声匿迹,若把这样一个女子给了赫梯就可以脱险,也绝对是一桩划算的买卖。他以为法老会紧接着和他讨论如何谈判并确保赫梯一定履行承诺,然而拉美西斯却脸色极差,紧闭双唇,不再说话。

雅里等了一会儿,见下面没有反应,于是就扯扯嘴角,一挥手,又是一阵猛烈的弩攻撒落下来,谷中将士再度遭受打击,而这次,连布卡也受了伤。接着,他又停止了攻击,“不然我就把你们一起埋葬在这里好了。”

这个“你们”不仅仅是指的埃及军队,雅里知道艾薇现在在随行的军队当中,但他是如何知道却不得而知。拉美西斯不由握紧了艾薇一些。已是正午,强烈的阳光从谷顶撒落下来,绛紫深黑的旗帜仿佛落下了巨大的黑影,将每个人都笼罩在一片不祥的预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