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她终于红了眼睛,“我这样做,你总会知道它的道理。”
他将她紧紧地抱入怀里,揽住她的双手已经有了些微的颤抖,“我不想知道那些道理,我只是想抱住你,想每天睁眼的时候能够看到你,脑海里出现你的时候能够碰到你。”他从未这样任性地说过,但是他脆弱的样子却有着比任何假象更加强大的力量。她眼泪实在是再也绷不住,终于滴答滴答地落了下来,静静地濡进了他的臂膀。
“我等了你那么久,三年前,我以为我终于得到了你。但是没想到你还是离得那么远,远到就算抱进了怀里,还是得不到。”他又顿了好久,想说什么,却始终是没有说出来。
三年的隐忍,不过是为了保护她的存在。
三年前法老宠爱艾薇的事情全埃及的贵族都知道,法老甚至不顾一切想要娶艾薇为妃的事情全埃及的贵族也都知道。以西曼为首的权臣派和另一边的贵族派恨艾薇恨得牙痒痒,因为法老对艾薇的执著已经超越了常理,这显然是一件会影响权力均衡的大事件。他们很快团结了起来,每天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挑艾薇的毛病。如果能找到她犯下的大错,例如违背法律或者触犯王家信条,她就必然会被交由祭司院处置,接下来法老能控制的部分,就会减少很多。
找到入手的地方,是从那萨尔王子那次在花园的妄语。他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艾薇公主的兴趣,而很显然艾薇公主也与这位那萨尔王子有所过往。紧接着是又一次那萨尔王子与艾薇公主私下约定的会面。起初,他们想以艾薇公主叛国的角度入手弹劾,后来发现连古实王子拉玛莫名其妙地死了这么大的事情都被法老硬生生地给压了下去,估计在这个方面,就算艾薇公主真的做出了什么,恐怕也没有办法撼动她的地位。
就算如此,他们也没想过放弃,反而更加如狼似虎般地想要将艾薇置于死地。
朵想要害死艾薇,侍者就在门口,原本不会有机会让艾薇落入那般危险的境地。正因为身边潜伏着反对她的人,才会导致救援久久未到。若不是冬的出现,艾薇可能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之后,因为艾薇昏迷醒来,提起冬的名字,更是让他们想以叛国罪弹劾她。
拉美西斯知道,他的妃子太少,对艾薇又太重视。这样下去,她会一直处在危险之中。
作为公主,还可仅仅作为王家丑闻,加以惩罚就可风平浪静。若是宠妃,太容易被人找到施以诛灭的重罪,绝无转圜的余地。
终于,只好让步。
这些道理,好几次想和她说,却怕说了,遭到她冷冷的拒绝。若然如此,他这几年花下的心思、捧出的那一颗真心,就更宛若没有分毫意义。
于是,话说到那里,就只好停了。他深深地叹气,“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
他重复了两次,而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感觉自己好像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跌跌撞撞,总以为自己可以跑出去,然而,跑不离的,却是那份将二人紧紧凝系的宿命。结果不仅自己摔得遍体鳞伤,就连最珍贵的他,也一并伤痕累累。
艾薇忽然紧紧地抱住他,将脸深深地埋入了他的肩窝。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听到她带着哽咽、断断续续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
道歉的声音宛若呓语,却也并不知道她是为何而心生歉意,过了很久,声音仿佛变成了细小的呜咽,他听不清她在讲什么,只好任由她靠在他的怀里,将她紧紧抱住。
“不要说对不起,你不要再说那些我不懂的话……你就待在我身边,好吗?”
他轻轻地请求着。她将他抱得更紧,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未来只有一个。
我只是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让你伤心。
公元前1275年春。
在长达三年的停战协议之后,赫梯的铁蹄踏过了叙利亚的首都大马士革,重新获得对叙利亚的绝对控制权,军队继续向埃及边境挺进。
四月末,拉美西斯二世御驾亲征,率塞特、阿蒙、拉及普塔赫四大军团从下埃及三角洲东部的嘉鲁要塞出发,沿里达尼河谷和奥伦特河谷挥师北上,路上间或遇到些微赫梯的抵抗,其余均被强大的阿蒙、塞特以及拉军团的军事力量踩碎。
埃及乘胜追进,以名将布卡带领的塞特军团为先锋,经过近一个月的行军,进至卡迭石地区,于卡迭石以南约十五英里处的高地宿营。位于奥伦特河上游西岸的卡迭石,河水湍急,峭壁耸立,地势险要,是联结南北叙利亚的咽喉要道,也是赫梯军队的军事重镇和战略要地。埃及军队的战略是试图首先攻克卡迭石,控制北进的咽喉,之后再向北推进,恢复对整个叙利亚的统治。
埃及此次行军,颇有一举击溃赫梯的打算。拉美西斯将礼塔赫、孟图斯两名得力助手分别留在上下埃及,稳定局势,同时国内不分昼夜地举行祭祀活动,意为志在必得。此次亦起用了屡立战功的名将布卡、擅长防御与阵形的喀图与多莫。拉美西斯自己扮演了战略制定者的角色,随行的侍者从简,只有一位蒙面的少年。他从不开口,但法老却似乎极为器重他,不管什么时候都将他带在身旁。
次日即将渡河。是夜,法老召开军事会议,将渡河计划分派给军将布卡、喀图与多莫。早前,曾经抓到过两名赫梯俘虏,得知赫梯主力尚远在卡迭石以北百里之外的哈尔帕,渡河时应无大碍。但是那两个人看起来颇为可疑,拉美西斯不由格外小心。渡河时军队将会被迫分为两个部分,此时容易遭到敌方侵袭,四人密谈至深夜,制订了完备的支援计划。
布卡、喀图与多莫恭敬地拜礼,随即退下。当夜又将是个不眠夜,次日渡河,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拉美西斯又展开图纸,就着跳跃的火光,再次细细察看着地形。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下了图纸,沉吟一会儿,随即叫了始终在门外候着的侍者进来,仿佛有事情要吩咐,但是话刚要出口,却又突兀地停止。随从跪在地上,不敢说话,他沉吟了半晌,还是没有出声,只是径自起身,脚步匆忙地向外走去。
侍者看他去得急,以为是有了重要军情,不由几分紧张地跟过去。他却走到了军中的偏帐,停下了脚步。侍者吃力地跟上来,轻声问:“陛下,是否需要属下通报您……”询问被他挥手打断,有些烦躁地斥退侍者及门口的卫兵。伸手想要掀起帘子进去,但是手伸了一半,却又尴尬地停在了空气里。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些不敢迈进那一步。好像迈进去,就会有什么东西失去,然后就再也回不来了。踌躇间,门帘却突然自己掀开,少女匆匆地向外走来,几乎撞上了他。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就拉住了她。若是平常,肯定会问她要去哪里吧。而到了这个时候,却说不出话来。若是真的知道了,说不定就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如不听。
艾薇抬起头,视线相触的那一刻,她也怔了一下,随即却绽开了非常清澈的笑容,温和的光芒从蔚蓝的眼中满溢开来,充满着令人不容置疑的平和。
“你来了,我正想去找你。”一边说着,她已经一边拉着他的手一并往帐篷外面走,“今天还有点时间吗?”
其实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总是对明日的渡河有些不安,想要再确认一下军备,再调配下阵形。但是她问得自然,他也就随着点了点头。
见他答应了,她又微笑了起来。许久没有见过这样放松而愉悦的神情,他下意识地,嘴角也勾起了温和的弧度。她说:“那真好,陪陪我吧。”
她的手指很细,又带着些冰冷,但是却很用力地抓着他的手,好像生怕他会逃跑一般。不知什么缘由,他只觉得她可爱,于是便任由她去抓。她已经摘掉了黑色的假发,换上了平日喜欢的白色短裙。金色的头发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光芒,衬在几近黑色的深夜里,宛若超越时空的虚幻。她一边走,一边轻轻地说:“我们去逛逛吧。”然后她回过头,眼睛笑成弯弯的形状,“军营里不好有女人,我们瞒着他们吧?”
她眨眨眼,那放松的神情让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明日什么都不会发生,现在也不是在行军。他们是一对普通的恋人,从很久以前就在一起,平平淡淡的,却十分甜美,那些痛苦的过往都未曾存在,他们二人以后还将继续如此平淡却永远地一起下去。
见他没有反应,她就稍稍用力拉扯了他一下,他下意识地回握她,随后就被她拉着绕到军营的后面。那边火光较暗,但依然有十分完备的巡逻机制。每次快要被人看到时,她就将他推出来,自己则藏到他的身后去,士兵见是法老,自然不会有所怀疑,连忙将视线垂下,行礼。直到走出军营,竟然一直都没有人发现艾薇。
“啊,还是法老的权力大。”她调皮地呼了口气,然后又很兴奋地扯着他,指向不远处,“你看,那边有个高地,我们上去吧?”他一怔,她已经往前走了起来,嘴里还说着,“从那里说不定可以看到更漂亮的星星。”她莫名的开心,好像他们要爬上去的不是一块在西奈半岛随处可见的高地,而是一座美丽壮秀的山岳,好像他们要看到的不是千篇一律的夜空,而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特景观。她雀跃地走着,半拖半拽地将他拉上了高地。
春日,西奈半岛的夜风还带着几分微微的寒意,他不由将她向自己的怀里揽了一揽,而她却出乎意料顺从地投进了他的怀抱。从他的高度看,她的脸显得更加小,长长的睫毛挡住了她的眼睛,而精致的下巴显得更加袖珍,仿佛要看不见了一般。
“你看,那些连绵的营地的火光好像浮在河上的花灯。”他不知道她说什么,她已经自己说了下去,“我母亲居住的地方,每年在特殊的节日,他们就做好多纸船,然后在上面放上蜡烛,让那些船随着河流漂走,然后就可以把思念带给远方的人。”她眨了眨眼,抬起头笑着说,“传说,就连死去的人,那些说不定永远都见不到的人,都可以感受到思念。”
她垂下头,然后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份沉默久到他以为她不想再说话。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始终没有开口询问。他感觉她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行军这一路上的沉默,就是为了今天,她将这件事情告诉自己。
因此,他也保持了缄默。
终于,她抬起了头,水蓝色的眼睛里映出了他的面孔。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深深地刻进脑海里。记不清已有多久,她没有这样与自己对视,那一刻,他骤然觉得虽然这一个月,她都静默地跟在自己的队伍里,但实际上,他们已经分开很久了。
“过往的三年里,我时常会做一些这样的纸灯,我让阿纳绯蒂带到尼罗河畔,找个恬静的支线,将它们放进去。纸船本就脆弱,尼罗河历来湍急,那些花灯,不出多远,就会沉到河底,于是我就相信,每沉下一盏,就说明我的心意传达了一分。”她长长叹气,“我傻傻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但现在我却知道,我不过是在逃避。”她抬起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在逃避一个事实:人是不可能对抗未来的来临。未来永远只有一个,无论如何坚持、如何努力,都无法撼动它的前进。命运宛若隆隆的战车,永远会坚决地驶向既定的方向。”
“你什么意思。”他骤然扣住了她的肩膀,“你怎么又说这些我不明白的事情,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再提这些,你就待在我身侧吗?”强硬的声音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瘦小的身体被他牢牢地控制,她的肩骨硌着他的手,她从未比现在这般更加真实,而她说的话,也含着十分真实的无奈、绝望与认命感。
那一刻,似乎二人之间,隔开了弥天的大雾。星星仿佛已经坠落,四周深蓝的夜弥漫了上来,将他们紧紧地缠住。
“你知道我来自未来。我曾经天真地想过,或许我们可以小小地改变历史,甚至篡改历史,只要我们在一起,有多少困难,我们总可以克服,不管有多少不顺心,我们总……”
“我们可以。”他轻轻地摇着她,“是你自己总不相信,这天下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你想要的事情,我总是可以满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