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弦看艾薇不动,便想伸手过来拉她。她却更快一步,向马跑过来的方向跑去,扯过路旁放开所牵之马躲避的人手里的缰绳,一跃上马,迎着那匹受惊的马就骑了过去。
“艾薇!你疯了?”艾弦的声音倏地在背后远去。他叫了她的全名,肯定没有好事。不过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用力夹一夹马肚子,更快地靠近那名惊恐的骑手。
“放松!放松!”艾薇大声地叫道,策马与它平行前进,“不要那样用力地夹它的肚子!”
那骑手是名年轻的少女,缺少经验,早就吓得不知所措,根本无法按照艾薇的话做出反应。艾薇微微皱眉,随即侧身过去,伸手从旁抓住马的缰绳,用力拉拽。然而那马正处于一个较为异常的状态,根本不理艾薇的控制,硬是挣扎着继续向前跑去。但是,前面不远就是坚硬的篱笆,少女若是不小心被马摔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艾薇心中不由有些焦躁,她控制不住这匹马,但是看少女的样子,她也不可能跳马自救。究竟该怎么办
正在为难之际,身后似乎又听到了一匹马赶上来的声音,说不定是场地的训教人员或者某一位专业骑术师,艾薇充满期望地回头望去,却只见一位穿戴整齐的年轻男士骑着一匹马赶了过来。若不是情况紧急,艾薇一定会笑出声来。这位男士穿着三件套的深色西服,白衬衣,打老式领带,穿着一双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深棕色皮鞋。整个人看起来一丝不苟的样子,现今却骑在一匹马上,颇为英姿飒爽地追着那匹疯马跑过来。
“你放开缰绳,接下来交给我。”他的英语略带老式的发音风格,艾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于是她连忙松手,专心稳住自己的马。回头望去,年轻的男子已经追上了那匹疯马。而转头一看,那高篱已经近在咫尺,无暇再顾及他们,艾薇控制胯下的坐骑,以一个标准而完美的姿势跳过篱笆,稳稳地落地,然后赶快将路让出来。不出几秒,受惊的马也已经跟着跳跃了过来,但还继续发疯似地向前冲去,但那名骑手已经不见了。
放眼望去,那名青年原本骑着的马上也已经空无一人。
艾薇用力勒住缰绳,策马绕过篱笆回到刚才自己松开缰绳的地方。那名男子紧紧抱着被吓得连动都不敢动的少女骑手,滚在地上。他当机立断,将少女从那匹马上扑了下来!方才马的速度很快,他全身护着那个女孩子,若没有注意保护动作,恐怕也摔得不轻。艾薇呼了口气,连忙跃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们身边。
“没有关系吗?”她有些担心地问着。
那男子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然后放开了怀中的女孩子,直起身来。艾薇总算可以看清他的面孔,一头淡淡的棕色短发、白皙的肌肤、深胡桃色的双眼、深陷的眼眶以及挺拔的鼻子。心中一股极为强烈的熟悉感,让她不由紧张的退后几步。
那一刻,怀疑、惊恐、欢喜、恐惧、疑问交错着、盘旋着冲入脑中,如同微小的电流,侵蚀着她的神经,让她的头皮不由微微地酥麻了起来。一个名字到了嘴边,却叫不出声来,就这样、干涸了一般地凝结在自己的喉头。
男子站立起来,稍微整理了身上的服装,而在视线接触到艾薇的那一刻,他稍稍怔住。白皙的面孔上是迷茫的神情,深胡桃色的眼微微眯起,看向艾薇。
但又好像透过她,凝视着极远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视线束集回了艾薇的脸上,随即展开了一片清澈的微笑,好似冬日的太阳,含蓄而温暖。他走几步到艾薇面前,轻轻执起她的手,在白皙的手背轻轻印上了一个吻,“对艾薇小姐失礼了,实在不好意思。已经没有关系了,请不要担心。”
艾薇愣在那里,为他莫名的口吻和说话方式一时语塞,不知作何反应才好,就在这时,艾弦的声音从脑后响起。
“艾薇,你……温特?”视线接触那名男子之后,艾弦本带着怒意的声音一下子转为讶异。他掏出自己身上的怀表,看了一眼,然后又抬起头来,匆匆将手伸出来,牢牢地与他握住,“你怎么提前这样久就到了!”
温特微笑着,“我们很久没见了,我希望自己在久违的会面时尽量准时。”然后他对着瘫软在地上的骑手稍稍欠身,“我们先将这位小姐安置好,然后我换一身衣服,这样还可以准时赴你的和艾薇小姐的午餐之约。”
他一边对艾弦点头示意,一边转身就要离去。可艾薇猛地上前一步,极不合礼仪地抓住他的衣角,水蓝色的眼睛毫不避讳地望进他的眸子里,好像要寻找她在他记忆里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你是谁,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为什么看起来比印象里的年龄大了很多,
疑问盘旋在脑海里,她的视线无法从温特的脸上移开,而温特也是静静地回望她。没有惊奇、没有斥责、没有不快,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深邃的胡桃色眼里映出她娇小的身影,她一个人的身影。
“好了,艾薇,不要耽误温特的事情。”艾弦拍了一下艾薇的肩旁,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然而,她心里还有无数想要问的问题,而这一切,却在艾弦严肃眼神的注视下,就这么硬生生地暂时缩回去了。
不远处的工作人员正在匆匆忙忙地赶过来,原本躲在屋子里面看热闹的贵族小姐们也一个一个地走了出来。温特慢慢地走回俱乐部去更衣,而艾薇的视线却无论如何都离不开他。直到艾弦点燃一支雪茄,不冷不热地在她耳边说,“等到了用餐的时候,有什么问题你好好问就是了。”
她这才勉强收回自己的视线,跟着艾弦向俱乐部的建筑里走去。
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上流阶层有很多方法。比较直接的几种,是看他的穿着、听他的用词和语法以及细小的生活习惯。已经换上了又一套整齐的套装,温特与艾弦一边喝着Perrier矿泉水,一边闲暇地聊着”quattrocento”之类的话题。温特愉快地说着,他的英文标准而流畅,有着与艾弦极为相近的重音和谈吐方式,甚至连声音都有几分接近。艾薇站在一旁,静静地看了一会。温特与艾弦年龄相仿,他说话的时候唇边会带着浅浅的笑容,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如果说艾弦的感觉是夜空中悬挂的月亮,清冷而明亮,温特的感觉就是冬日里清晨的太阳,温暖却遥远。
总之二人坐在一起,天生的气质便使人感到遥不可及。
而她就好象被隔离在二人之外一般,一句话都插不上的样子。头盘上来之后,温特才转过身来,面对一直沉默的艾薇开始说话,“与艾薇小姐一直素未谋面,没想到您的马术真是了不起”
温特特意强调了“素未谋面”几个字,艾薇不由有些沮丧,想着或许他真的只是个毫不相干的人,并且对自己方才失礼的举动有些不满了吧。
可没等她想好怎么致歉,温特又继续说了下去,深胡桃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柔和的光芒,语气也十分友善不带有半分不满,“我是温特,温特.提雅。我继承了父亲男爵的称号,所以也有人叫我提雅男爵。”
艾薇顿了一下,水蓝色的眼睛又一次看向他。温特继续微笑着,“觉得我不是很像英国人?在之前的数代祖先里,有某一位男爵迎娶过具有以色列血统的夫人……”艾薇连忙摇头,微微躬身表达自己的歉意。
他就是提雅男爵,难怪拥有着那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艾薇紧张的心情,在那一刻就放松了下来。果然,温特不是她想的那个人。不一样的年龄,不一样的生活背景。提雅男爵的一举一动,每一个字节的吐字发音,以及与艾弦熟识的程度都是最强有力的佐证。他只是一个与那个年代毫无关系的一个人而已,就算是有那么一点点联系,最多就好像安卓瑞亚一样,不过是那个时空真实存在的渺小残留吧……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艾薇歪了下头,再抬起头的时候,自己水蓝色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润润的笑意。
“提雅男爵的大名也是很早就知道了。”这句话难免有点虚假,艾薇对提雅男爵的了解,不过是来自于莫迪埃特侯爵看似无心的介绍。提亚男爵是现今英国少数拥有较为强大实力的贵族,在十八世纪乔治二世加封爵位。男爵处于五级爵位之末,也是贵族中人数最多的一档爵位。国王没有权力随意增加或者夺取爵位的称号。第一代提亚男爵在十八世纪受封,说明当时必然是为国王做出了某种杰出的贡献,才由一般的贵族,乃至平民提升至此爵位。
然而自受封后,提亚家族一直热衷于古董及文化产物的交易,几百年积累下来,竟然成就了一番不小的事业,几乎垄断了高端的古董市场。既有爵位,又拥有坚实经济实力的贵族,在如今,已经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了。所以莫迪埃特侯爵对提亚家颇具赞赏。
另外一点就是,虽然有雄厚的资金,但是提亚家族一向是代代单传,历代继承男爵爵位的都是家族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就这样,没有旁系、没有亲属、没有争议,提亚家族的爵位和庞大的资产就这样干干净净地过继了下来,并不会被莫迪埃特侯爵家族、或其他很多贵族所遇到的繁复的亲属争端所烦扰。
无怪乎那些贵族小姐将提雅男爵与艾弦列为伦敦社交圈里最具价值的两位单身贵族。有道理的。
为了表达自己的敬意,艾薇在称呼他的时候加重了他名字前面的那个“Sir”的头衔。引起提雅男爵一阵浅笑,他瞥了一眼艾弦,对艾薇说,“叫我温特就可以,以我和艾弦的关系,艾薇小姐完全不用客气。”
随即,他又开始专注地与艾弦继续交流一些关于艺术品、收藏品的事情。艾薇有些无聊,也插不上什么话,于是便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听着提雅男爵与艾弦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
“收藏品的交易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温特的语调因为话题的转换而骤然高了起来,“最近几年我在各国转,也收集了很多极好的物品。”
“你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了,毕竟提雅家族也是很久前就开始做与此相关的工作了。”艾弦熟悉地说,“十九世纪的时候,提雅家族就是引领埃及文物交易的前驱。”
温特笑着点头,“我在家里祖上传下来的交易记录里还看到了莫迪埃特侯爵的名字,在颇为流行解剖木乃伊的时候,从家里买了几具回去。其实莫迪埃特侯爵也对这些颇有兴趣吧?”
“家父这一代,可能是对那些不感兴趣。”艾弦礼貌地微笑,眼睛里却没有什么笑意。
十九世纪,在英国的贵族间十分流行木乃伊的解剖,并且这古怪的嗜好竟成为了一时的潮流。直到数起惨案发生后,这样的风行才慢慢地消褪。艾薇却不由集中起了精神,莫迪埃特家族曾经解剖过木乃伊?这样的事情,她从未听说过。
突然,脑海里好像出现了很多条没有头绪的线,混乱地、硬生生地塞了进来,纠结着、缠绕到了一起。 莫迪埃特家族在很多年前解剖过木乃伊,在家里工作了几十年的缇茜曾经得到荷鲁斯之眼,哥哥与三千年前的雅里莫名的相像,提雅男爵以及安卓瑞亚都好像是那个时代人们的转世一般,而她自己……亦与那古老的世界有着众多纠葛。
这一切,究竟有什么联系吗?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巧合吗?艾薇不由有些用力地握住眼前的餐布,缇茜一定知道些什么,缇茜她已经拥有这个秘密几十年了,她一定研究了很多事情。心脏剧烈地抨击着胸口,说不清地、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但是她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从这饭局中脱身,她想尽一切办法再次联系上缇茜。
就在这时,温特突然问起了一句和艾薇相关的话:“听说艾薇小姐对埃及也颇有了解?”
艾弦的刀子一下子磕到了盘子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声音。这样的失误是从未发生在他身上过的。只见他的脸色变得很不好,他放下餐具,喝了口水,然后微笑地说,“不,没有,舍妹对那种远古的事情没有兴趣。”
温特又看向艾薇,深胡桃色的眼睛带着几分疑问。艾薇连忙附和着艾弦,说道,“只是以前在研究经济学史的时候稍微看了一下,但对历史、考古这样的事情,我确实不很了解。”
为了不让艾弦担心而说出不想说的话,艾薇有些低落地垂下头,浓密的睫毛挡住了水蓝色的眼睛。一旁的提雅男爵却依然静静地笑着,他慢慢地撕开一块面包,“啊,也蛮好,其实考古什么的,对于女孩子来说,确实比较辛苦。”
艾薇摆摆头,随即尴尬地笑笑。其实并不愿意谁说“对于女孩子来说”这样的话,但当着艾弦的面,她却也不想说太多事情。她视线流转,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眼角的余光骤然看到温特的手上戴着一枚十分古典的大戒指。暗色的金质戒体仿佛已经有了百年的历史,精细的雕工牢牢地托着一颗犹如鲜血一般深邃的红宝石,静静地吸收着由窗口落入的阳光,光影间仿佛可以感到淡淡的呼吸。